李云潜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压下了满殿的哗然与惊叹。
御座之上,诚王李坤眼中爆射出的光彩尚未褪尽,闻言一怔,随即恢复了一位帝王的审慎。
他缓缓坐回龙椅,目光从那架黑沉沉的“连珠火弩”上移开,落在了自己这位向来沉稳的太子身上。
他看到了李云潜脸上那份超越年龄的冷静,心中微微一动。
此子,临大事有静气,不为奇物所惑,确有储君之风。
“太子所言极是。”诚王的声音沉了下来,威严弥漫全场,“来人,传工部、兵部司造监的宿匠,当殿查验,不得有误!”
李云睿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她攥紧了袖中的柔荑,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没想到,李云潜竟会用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釜底抽薪。
当众查验?
那些老工匠眼睛毒辣,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关节的细微差异,那都是为了赶工而强行简化的致命缺陷!
两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被从宾客末席请了上来,他们是庆国军器制造的泰山北斗,一生浸淫此道。
二人对着诚王恭敬一拜,便绕着那架火弩仔细端详起来。
一人手持小锤轻轻叩击机匣各处,侧耳倾听回音;另一人则取出一面琉璃放大镜,凑近了观察弩臂与转轮的连接处。
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两个老者身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充满煎熬。
终于,那名持锤的老者直起身,脸色凝重地对诚王一拜:“启禀陛下,此弩机匣所用精铁成色尚可,但内部转轮与机括的咬合,有三处关键齿轮存在明显错位。若依图上所示强行十矢连发,机匣内积蓄的应力无法顺畅传导,最多发射至第五矢,转轮必将崩碎,整具弩机亦会当场炸膛,方圆五步之内,人畜皆伤!”
“炸膛!”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太极殿内轰然炸响。
诚王李坤猛地拍案而起,龙颜震怒!
这已经不是献礼,这是谋害!
若真按李云睿所言当场演示,他这个天子岂非要沦为天下笑柄,甚至有性命之虞?
“逆子!”他一声怒喝,指着阶下脸色煞白的李云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此等凶险之物呈于朕前!妄动军国重器,险酿滔天大祸,你可知罪!”
帝王之怒,如山崩海啸。
李云睿娇躯一颤,立刻跪倒在地,环佩叮当,发髻散乱。
她未曾辩解,反而伏地痛哭,泪水涟漪,转瞬间便梨花带雨,哀婉欲绝。
“父皇息怒!儿臣……儿臣一心为国,听闻民间有此神物,便想着为父皇分忧,为我大庆北伐大业添一分助力,岂知竟被那奸猾的匠人所欺瞒!儿臣有眼无珠,识人不明,甘愿受罚!”
她哭得肝肠寸断,随即又抬起那张泪痕斑驳的俏脸,望向同样肃立的李云潜,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只求父皇……只求父皇莫要因儿臣的愚钝,而猜忌太子哥哥推行的新政与三大坊。想必是三大坊初立,监管不力,才让宵小之徒有了可乘之机,盗用图纸,粗制滥造以谋利。此事错在儿臣,与太子哥哥无关啊!”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群臣的目光在太子与公主之间来回游移。
公主这番话,表面上是在为太子开脱,实则如同一根毒刺,精准地将“图纸外泄”、“监管不力”的责任,引向了太子主导、叶轻眉执行的三大坊。
她将自己的弥天大罪,巧妙地转化成了一场新政推行过程中的“管理疏漏”。
李云潜静静地看着她表演,心中一片冰冷。
好一个李云睿,临危不乱,反戈一击,瞬间就从一个欺君罔上的罪人,变成了一个为国分忧却不幸被小人利用、还处处维护兄长的“受害者”。
他没有再多说一字,只是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此时此刻,任何辩解都只会显得苍白,甚至会落入她挑拨父子关系的圈套。
当夜,东宫书房,灯火通明。
李云潜端坐案后,面沉如水。
他没有理会殿上那架早已被封存的废铁,而是盯着桌上一枚由陈萍萍呈上的、被火焰燎得焦黑的衣角残片。
“查得如何?”
“城南窑厂的烙印机关,有人触发了。”陈萍萍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响起,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冷冽,“这是影子从现场找到的。布料是上等的宫廷贡缎,上面这个用金丝绣成的残缺标记,是‘柒叁’二字。”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翻到其中一页:“我查过内务府的密档。尚衣局第七十三号绣工,名叫挽月,手艺精绝,只做一个人的活计——专为长安公主缝制常服。”
证据的链条,至此完美闭环。
从图纸失窃,到崔焕被胁迫,再到寿宴献弩,以及城南那个试图销毁证据却触发机关的宫女,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殿下,是否立刻收网?只要将那名叫挽月的绣工与崔府管家一并拿下,公主便无可抵赖。”陈萍萍眼中杀机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