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风,似乎一夜之间就染上了奢靡与喜庆的味道。
各家王府与高门显贵府邸的采办车马,在城中川流不息,搜罗着天下间最珍奇的贺礼。
长安金,东海珠,北境送来的雪色凶兽,南疆进献的百年香木,无一不是为了在天子寿宴上博得龙颜一笑。
东宫,显德殿内,气氛却与外界的浮华截然不同。
李云潜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中那株初绽新绿的古槐,眉头微锁。
父皇平乱登基,这是第一个万寿节,意义非凡。
其他诸王的心思,他一清二楚。
献礼,既是表忠,亦是试探,更是炫耀各自的实力与恩宠。
若循旧例,送上金玉奇珍,不免落了俗套,也非他本心所向;若过于出格,又恐引来父皇猜忌。
“殿下还在为寿礼烦心?”叶轻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端着一盏清茶,步履轻盈。
李云潜回身,接过茶盏,指尖的温热让他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
“知我者,轻眉也。他们送山送海,我这东宫却拿不出一件能盖过他们的东西,更拿不出一件能送到父皇心坎里的东西。”
叶轻眉闻言,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意,她走到殿中那张巨大的沙盘前,纤手一指:“殿下,真正的奇珍,不在库房,而在天下。我们何不送陛下一座江山,一座百工兴盛、民富国强的江山?”
见李云潜面露不解,她继续道:“三大坊近来研制水力锻锤,已初见成效。此物借水流之力,驱动重锤锻打钢铁,一人可抵百名壮汉昼夜不息。其力万钧,其功千秋。我们不必献上实物,只需造一具精巧绝伦的微缩模型,再附上一份详尽的奏表,阐明此物‘以自然之力代人力,兴百工而富民强兵’的道理。这既是献给陛下的寿礼,也是我们推行新政的宣言。”
李云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这件礼物,不显财,不露武,却蕴含着经天纬地之志,正中他下怀。
它不仅是一件奇巧之物,更是一种理念,一个承诺。
“妙!实在是妙!”他抚掌赞叹,“此事重大,模型须得尽善尽美。放眼京都,能担此任者,非崔焕莫属。”
一纸东宫令,很快送到了三大坊。
当崔焕从墨娘子手中接过那份绘着水力锻锤总图的卷轴,以及太子亲笔写下的“督造”二字时,少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幼被父亲斥为“不务正业”,一身机关术被视为“奇技淫巧”,此刻却被当朝太子委以如此重任。
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涌遍全身,连日来因图纸失窃案而产生的阴霾与屈辱,似乎都被这道光芒驱散了。
他将自己关在工坊里,不眠不休。
每一个齿轮的咬合,每一根连杆的尺寸,他都亲自测量、打磨。
他仿佛不是在制造一个模型,而是在雕琢一件承载着自己所有梦想与尊严的艺术品。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他埋头苦干之时,一张来自公主府的烫金请帖,已悄然送到了崔府,指名要“请教”崔家公子的机关之术。
崔焕怀着忐忑与一丝受宠若惊的心情踏入了公主府。
这座府邸与他想象中的金碧辉煌不同,处处透着一股森然的精致。
庭院里没有争奇斗艳的花草,反而摆放着各种造型古怪的铜鸟、铁兽,皆是前朝遗留的机关造物。
李云睿在水榭密室中见了他。
这位名满京华的公主,今日未着宫装,仅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裙,亲手为他斟上一杯清茶,笑语温婉:“早就听闻崔公子是机关术大家,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听说你近来在三大坊颇受叶姑娘重用?”
崔焕受宠若惊,连忙欠身道:“不敢,只是跟着叶姑娘学些皮毛。”
李云睿掩唇轻笑,那双美丽的凤目中却毫无笑意:“崔公子不必过谦。我这些年也收集了不少前朝的机关秘谱,可惜府上匠人愚钝,总是不得其法。若你愿为我复原几件,助我解了这心头疑惑,”她话锋一转,声音轻柔却字字如锤,“将来工部尚书的位置,也未必不能为你父亲谋上一谋。”
“哐当”一声,崔焕手中的茶盏失手滑落,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手,他却浑然不觉。
他惊骇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笑意盈盈的公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不谈风月,不论文采,一开口便是朝堂之上最赤裸的权柄交换。
这位向来以不问政事、痴迷奇巧闻名的公主,竟比朝堂上那些摸爬滚打一辈子的老臣,更懂得如何拿捏人心。
当晚,崔焕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正撞见父亲崔元礼的书房里,管家正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轴,小心翼翼地交给一个蒙着面的宫女。
那宫女的身形,他白天在公主府见过。
待人走后,他冲进书房,双目赤红地质问:“父亲!你给了她什么?”
崔元礼正端坐案后,品着一盏参茶,见他闯入,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皮:“你白日里不是都见过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