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依然坐在老槐树下。
日头毒时,她会往树根泼半碗井水;起风时,便把晒在石凳上的断经草叶收进竹篮。
村民们渐渐懂了她的呼吸——短促两下是说“灶房没盐了”,绵长三拍是“阿福又爬树了”。
这日午后,她正用指节敲着膝盖打节奏,忽听得田埂传来脆响。
“看!露珠子飞了!”阿福举着草茎追得跌跌撞撞,几个村童跟着跑,小辫上的野花颠得东倒西歪。
阿秀的呼吸陡然加快——那滴悬浮在断经草叶尖的露,正摇摇晃晃往村西去。
跑在最前头的阿兰突然踉跄。
这孩子生下来就喘,瘦得像根芦柴棒,此刻正扶着腰直咳嗽,小脸憋得发紫。
露滴却像认准了似的,“唰”地加速,绕着她转了三圈,“噗”地钻进她掌心。
阿兰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她瞪圆眼睛,摸着胸口:“不、不疼了?”风掀起她补丁摞补丁的袖管,掌心里有团淡金色的光,正随着心跳明灭。
阿秀的呼吸慢下来,像春溪淌过卵石。
她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那里的药灰似乎也在发烫。
老药师的药锄“当”地砸在青石板上。
他追着露滴的轨迹跑了半里地,此刻正抖着手指比对怀里的旧书——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砂画着蜿蜒的脉行图,每道弧线都与露滴方才的飞行路径严丝合缝。
“《初问集》……”他喉结滚动,三十年没掉过的泪突然涌出来,“十七岁的小先生,你写这图时,是不是早料到今天?”
北境的“无墙庐”飘着松木香。
守庐弟子阿竹正擦着药柜,忽听头顶“簌簌”响——断经草叶尖的露滴竟纷纷离地,像一群金色的蜂,“嗡”地往东边去了。
“李九那老财迷又囤药了!”门房老张啐了口,“上个月刚把二十车茯苓锁进密室,说是要等灾年翻十倍卖。”
阿竹追出山门时,正见李府的雕花窗“咔”地裂开条缝。
百来滴露挤着钻进去,在床帐外绕了三圈,一滴钻进李九的鼻,两滴进了耳。
李九“霍”地坐起,眼睛亮得吓人。
次日清晨,李府的门“吱呀”大开。
李九扛着麻袋往贫巷走,见人就塞药:“这是治咳的枇杷膏,这是退热的柴胡……”他摸着自己掌心淡红的纹路,喃喃:“我听见了,他们喉咙里的风箱声,一下一下扯着心。”
阿竹翻他掌心时,那“赎”字正泛着微光——和当年新医监被处斩前,掌心浮现的纹路如出一辙,只是这回,笔锋是露滴凝成的。
乱葬岗的月亮又大又圆。
老妇王氏提着陶坛蹲在“熄罪桩”前,手抖得厉害。
坛里是她男人的骨灰——那曾是医监里的执法官,亲手烧了三百卷医典,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喊:“我梦见那些药方在火里哭。”
她刚掘开土,地脉突然震了震。
三株断经草从土里窜出来,绿藤缠住陶坛,叶片贴着坛身轻轻颤。
王氏屏住呼吸——草叶的脉动没传进她掌心,反而“滋滋”往坛里钻,像在给骨灰挠痒痒。
片刻后,陶坛“咔”地裂了道缝。
一滴清露顺着草茎爬上来,落进王氏掌心。
露里浮着半张药方,字迹歪歪扭扭,正是她男人年轻时给贫妇写的“宁心散”——那方早被他自己烧了,却在药灰里活过来。
“老头子,”王氏把露滴按在眼上,“你闭了三年的眼,该合实了。”
极北的猎人家,八岁的小铁蛋蹲在雪堆旁。
他哈着白气,盯着指尖——那里有滴露正轻轻跳,像在敲鼓。
“阿爹!”他拽着皮袄跑进屋,“我听见草叶说话了,说要去东山那户咳嗽的人家!”
猎人揉了揉他的毛帽子:“瞎说什么,药哪会自己——”
话音未落,窗台上的断经草叶尖,又有一滴露颤巍巍升了起来。
极北猎人家的篝火噼啪炸响时,小铁蛋正扒着窗棂数星星。
他哈出的白气在玻璃上结了层霜,却掩不住睫毛下的亮——三滴露正悬在窗外的松枝间,像三颗裹着金箔的冰珠,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摇晃。
阿爹!他猛地转身,羊皮靴在毡毯上蹭出个皱,那三滴露说要给大狗治病!
猎人刚把旅人让进屋内。
那旅人浑身裹着兽皮,肩上的猎犬瘫软如泥,后腿上的伤口翻卷着,血早冻成了黑痂。方圆百里的医馆都看过了,旅人声音发哑,指尖深深掐进兽皮,说这伤烂到骨头里,救不活。他低头碰碰猎犬的鼻尖,喉结动了动,可它陪我走了七年雪原,我...想带它回家。
猎人蹲下身,粗糙的手指碰了碰猎犬冰凉的耳朵。
犬尾在雪地上虚虚扫了两下,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他刚要摇头,忽听头顶的轻响——第一滴露破窗而入,在猎犬伤口上方划出银弧;第二滴擦过旅人颤抖的手背,落在犬鼻前;第三滴绕着小铁蛋转了半圈,地钻进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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