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钥匙,沉甸甸地压在谢云亭的掌心,也烙在他的心上。
它通向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万千茶农嗷嗷待哺的生路。
翌日,天光微亮,晨雾尚未散尽。
黟县城南,最大的当铺“恒裕昌”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门前,谢云亭一袭半旧长衫,静静伫立。
他身形挺拔如竹,神色沉静如水,与周围行色匆匆的贩夫走卒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铺里的朝奉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一对三角眼在算盘珠子后面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浸淫多年的精明与凉薄。
他接过谢云亭递上的紫檀木匣,并未立刻打开,而是先掂了掂分量,才慢条斯理地掀开盖子。
匣内,红丝绒上静卧着一只温润通透的羊脂玉镯。
玉质细腻,水头十足,在柜台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好东西。”朝奉眼皮一抬,语气却平淡无奇,仿佛在评价一担寻常的柴米。
他拿起小戥子,小心翼翼地称重,拨弄了几下算盘,报出一个数字:“上等和田籽料,可惜雕工普通,款式也旧了些。死当,八百块银元。”
这个价格,连玉镯本身价值的三成都不到。
谢云亭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已料到。
他没有争辩,只是将匣子旁边那个用油纸细细包裹的陶罐,轻轻推到了柜台上。
“连同这个一起,三千块,活当,三个月。”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朝奉的三角眼眯了起来,透出几分讥诮:“这位先生,你莫不是在说笑?一罐茶叶,值两千二百块银元?金子做的叶子么?”
“是不是金子做的,掌柜一试便知。”谢云亭淡然道,“这茶,名为‘龙脊焙’。整个徽州,乃至整个中国,只此一罐。”
他身上那股临危不乱的沉稳气度,让朝奉心头微动。
他迟疑片刻,还是招手让伙计取来一套上好的白瓷盖碗。
当着谢云亭的面,他撬下几片墨绿近黑的茶叶,投入碗中。
滚水冲入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奇香,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呼吸。
那不是单纯的兰花香,更非寻常的蜜糖香,而是一种混合了醇厚木质、清冽岩韵与熟稔果蜜的复合香气,层层叠叠,深邃而悠远,仿佛将整座雨后深山都浓缩进了这小小的盖碗之中。
朝奉的脸色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精明的商人,而是一个被顶级珍品震撼的鉴赏家。
他颤抖着手,端起茶碗,先是深吸一口气,随即轻轻呷了一口。
茶汤入口,温润如玉,那股琥珀色的液体仿佛带着生命,瞬间在舌尖上绽放开来。
初时是蜜,转瞬是果,继而是幽幽的木香,最后,一缕若有似无的兰花香从喉底返上来,经久不散。
整个口腔,乃至胸腔,都被一股暖融融的茶气充盈着,通体舒泰。
“这……这是……”朝奉放下茶碗,眼神里满是震惊与狂热,他死死盯着谢云亭,“这茶,你是从何处得来?”
“掌柜只需说,三千块,当,还是不当?”谢云亭依旧平静。
朝奉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很清楚,这样一罐茶,若是送到上海、天津那些真正懂行的豪客手里,别说两千二,便是五千块,也只怕是抢着要。
这是足以作为镇店之宝的奇货!
“当!”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生怕对方反悔,“三个月为期,月息一分。立字据!”
当铺角落里,一个身穿巡警制服、身形魁梧的汉子默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正是借调来皖南协助赈灾的重庆警员,黄巡长。
待谢云亭揣着一叠沉甸甸的银票走出当铺,他才快步跟上,在无人的街角拦住了他。
“谢先生,”黄巡长压低了声音,眉头紧锁,“我认得那镯子,是苏老师的心爱之物。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茶农,拿妻子的嫁妆去赌一条前途未卜的路,值得吗?”
谢云亭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街对面墙角下几个衣衫褴褛、正分食一个发霉窝头的孩童。
那是龙王山塌方后,父母双亡的茶农孤儿。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磐石般坚定:“黄巡长,我曾对他们许诺,会带大家活下去。若连我都不信这话,不将身家性命押上去,这世上,还有谁会信?”
黄巡长沉默了,他看着谢云亭转身离去的背影,只觉得那单薄的长衫之下,扛着的是一座比龙王山更沉重的山。
银票尚未捂热,谢云亭便已雷厉风行地将其分作三路。
一千块,立刻交由老根叔派人去邻县采买最好的菜籽饼肥和秋播的种子,误了农时,明年就颗粒无收;五百块,交给吴老炳,用于加固修缮龙脊坞的焙房,添置陶瓮和松柴;剩下的一千五百块,则全部用作拓宽龙脊古道的工钱与伙食费。
他亲手写了告示,让阿灰连夜贴遍了历口镇周边的十里八乡:“云记招工,修筑龙脊古道。凡参与修路者,日供两餐饱饭,另发工钱二十文。自带锄头、铁锹、扁担等工具来者,工程结束时,另赠‘龙脊焙’新茶一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