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在月色下如同巨兽脊背般的黑暗山峦,正是本地人谈之色变的野猫岭,而龙脊坞,就藏在野猫岭最深邃的褶皱里。
事不宜迟,谢云亭心中已有了决断。
他没有惊动正在酣睡的乡亲,只叫醒了老根叔和阿灰。
“根叔,你山路熟,跟我走一趟。阿灰,你身手好,负责探路。”谢云亭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着,“带上干粮、火折子和一捆麻绳,我们去拜访一下这位‘老朋友’。”
老根叔二话不说,从墙角拿起他那柄磨得发亮的柴刀,别在腰间。
阿灰更是兴奋得两眼放光,能跟着东家干这种秘密大事,比捡一天焦茶棍还让他有劲。
三人借着残月微光,如三道鬼魅般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村口的夜幕里。
野猫岭没有路,或者说,处处都是陷阱。
老根叔走在最前,用柴刀劈开挡路的荆棘,他的脚步稳得像在自家田埂上散步,总能避开松动的浮石和伪装成地面的腐叶坑。
谢云亭紧随其后,一边走,一边在脑中调用系统,将周围的地形与记忆回响中那条模糊的古道轮廓进行比对,不断修正着方向。
越往里走,那股混杂在水汽中的松烟香便越发清晰,像一根无形的引线,牵引着他们穿越浓雾与黑暗。
终于,在翻过一道险峻的石梁后,阿灰突然压低身子,指着下方一片被峭壁三面合围的盆地,压着嗓子道:“东家,看!”
只见那盆地半坡上,赫然搭着几个简陋的茅草棚,其中一个棚子的顶上,正冒着一缕若有似无的青烟,在夜风中顽强地聚而不散。
烟囱下,隐约有昏黄的火光透出。
找到了!
谢云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老根叔留在原地警戒,自己则带着阿灰,像两只狸猫,悄无声息地顺着布满苔藓的崖壁滑了下去。
两人屏住呼吸,借着岩石和树丛的掩护,一点点摸到焙房的窗下。
窗户是用油纸糊的,破了几个洞。
谢云亭凑到一个洞眼上,向里望去。
棚内空间不大,六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围着一排焙笼,神情专注得如同入定的老僧。
他们有的在给炭火加料,有的在翻动焙筛上的茶叶,动作缓慢而富有韵律,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炭火的红光映照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映亮了他们身后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块木匾。
那块匾额早已被烟火熏得漆黑,边角甚至有些炭化,但匾上“谢家茗铺”四个描金大字,虽已黯淡,却依旧端正地挂在最中央。
轰的一声,谢云亭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喉头瞬间被一股滚烫的激流堵住。
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为首那个正在调整火门的老者,身形佝偻,右耳缺了一角,正是当年父亲最信任的“火头师傅”,也是整个谢家焙房里脾气最古怪、手艺最高超的吴老炳!
谢家出事后,他便不知所踪,谢云亭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
没想到,他们竟在这里,用这种方式,守着谢家的根。
谢云亭强忍住翻涌的情绪,拉着阿灰退回到黑暗中。
他知道现在不是相认的时候,这群老人能在程鹤年的眼皮子底下秘密制茶三年,必然警惕到了极点。
他必须等到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子时已过,棚内的老人开始轮换休息。
当吴老炳独自一人端着水烟袋,蹒跚着走出茅棚,坐在门槛上望月时,谢云亭知道,时机到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一步一步,沉稳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吴老炳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缩,手里的水烟袋“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霍然起身,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怀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你是谁?”老人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谢云亭没有回答,而是走到他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对着那间简陋的焙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抬起头时,他眼眶泛红,声音却清晰无比:“吴伯,云亭回来了。”
吴老炳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谢云亭,嘴唇哆嗦着,仿佛想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像是一句暗号,更像是一场跨越生死的考问:“少东家……你还记得‘三翻四闷五出香’吗?”
这是谢家焙茶工艺的核心口诀,父亲曾手把手教过他。
谢云亭再次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泥地,声音哽咽却字字千钧:“云亭不敢忘。初翻散水汽,二翻呈红变,三翻提毫尖。一闷增醇厚,二闷锁香韵,三闷蕴果味,四闷化青涩。待到第五遍,手探焙心,茶香扑鼻而不走,方为功成。”
听完这番话,吴老炳再也支撑不住,浑浊的老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
他一把扶起谢云亭,枯瘦的手掌攥得他生疼:“好……好!我们这群老东西,守着这最后一炉火,熬了三年,就等你回来,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