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映出了龙脊坞溪流的潺潺清波,也倒映出远方黟县城中程记电厂那座高耸烟囱吐出的浊气。
魂魄若被玷污,再强健的筋骨血肉,亦不过是行尸走肉。
翌日,谢云亭便从“龙脊焙”首销所得的银元中,专门拨出一百块,立了个新账目,名曰“活水费”。
他将阿灰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交给他两个特制的玻璃瓶和一项秘密任务。
“从今天起,每日清晨,天亮之前,你去程记电厂上游一里处,取一瓶水。再去下游入河口处,取另一瓶。记住,要用软木塞封死,瓶身做好标记,直接送到苏老师的私塾。”
阿灰虽不解其意,但见东家神色凝重,便用力点头,将此事当做军令来办。
苏晚晴的私塾里,原本用来展示花草标本的窗台上,悄然多了一排玻璃缸。
她将每日送来的水样,一一倒入缸中,缸壁上用毛笔小字标注着日期和“上游”、“下游”字样。
起初两三日,并无甚差别。
但到了第五天,变化开始显现。
所有标注着“上游”的缸,依旧清澈见底,阳光下水波粼粼。
而“下游”的缸中,水体开始微微发浑,缸底沉淀下一层极淡的灰影。
第七日,对比已是触目惊心。
下游缸底,一层厚厚的灰黑色泥渣清晰可见,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和腐败气味。
而上游的水,清冽如初。
苏晚晴将每日的观察细细记录在册,那娟秀的字迹,此刻却如同一份沉甸甸的罪证实录。
当晚,谢云亭翻阅着记录,脑海中,那沉寂数日的鉴定系统界面忽然亮起。
系统自动抓取了连续七日的水质沉淀数据,与他记忆中电厂周边地形图进行比对分析。
【数据建模中……多源污染溯源模型生成……】
一幅立体的舆图在他脑中展开,那条从电厂蜿蜒而下的溪流,被一条暗红色的脉络所覆盖。
脉络之上,一个闪烁的红点精确地标注在电厂西侧一处不起眼的涵洞口。
【结论:该污染源存在间歇性、高浓度排放特征。
根据水流速度与沉淀物成分(含煤灰、机油、重金属残留)分析,排放峰值集中于夜间子时至丑时。】
子时至丑时,正是万籁俱寂、人们酣睡之时。
谢云亭眼中寒光一闪,好一招“光明普照”下的暗度陈仓。
他不动声色,将苏晚晴的记录收好,转头便托老根叔去办另一件事。
“根叔,您在各村德高望重,烦请您帮我暗中走访一下,看看自从电厂的水接入灌溉渠后,各家的田里,有没有什么异样。”
老根叔一听,浑浊的老眼顿时亮了。
他早就觉得不对劲,只是苦无证据,又怕得罪程家。
如今东家发了话,他便有了主心骨。
不出三日,证据便如雪片般汇集而来。
一个农妇用破布包着一把枯黄的稻穗,捧到谢云亭面前,眼泪涟涟:“东家,您看!以前浇咱们龙脊坞的山泉水,一亩田好歹能收六斗谷。如今接了电厂那‘福水’,抽穗都抽不齐,根都烂成黑泥了,三斗都难保!”
更有老农拄着锄头,指着自家开裂的田埂:“这土,现在硬得跟铁板一样,锄头下去一个白点!蚯蚓都死绝了!”
众人忧心忡忡,却又不敢声张。
程鹤年早已放出话来:“电厂是为全县造福,谁敢在背后嚼舌根,污蔑现代化工程,就是跟全县人民作对!我第一个,就断他家的电灯!”
在这片压抑的沉默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成了唯一的变数。
童工小辫子,本是电厂里最不起眼的烧煤工。
因他手脚麻利,不爱多话,被派去看守西侧的排水闸。
他每日都能看到不远处的龙脊坞茶棚,工人们喝着热茶,脸上洋溢着他从未见过的笑容。
他也曾偷偷去讨过一碗,那温热的茶汤下肚,暖得他想哭。
从那天起,他多了个心眼。
每日怀里揣着一截烧黑的木炭,在闸房的墙壁上,悄悄记下每夜开闸放水的时辰。
一日深夜,他刚画下一道新的刻痕,背后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脚跟声。
小辫子吓得魂飞魄散,转身一看,竟是素来不苟言笑的黄工头。
“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黄工头饶命!我……我再也不敢了!”
黄工头面色冷峻,盯着墙上那排长长短短的刻痕,久久不语。
就在小辫子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黄工头却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和半截铅笔,塞进他手里。
“墙上的记号,三两天就没了。”他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铁皮,“用这个记,记清楚了。将来,这东西有用。”
小辫子愣住了。
他不知道,黄工头早年患下肺痨,咳得死去活来,是谢云亭的父亲云游采药时,路遇倒在路边的他,赠予三剂家传药方,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这份恩情,他一直埋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