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青石板路被江雾打湿,泛着幽幽的冷光,把板车轮子碾过的吱呀声拉得又长又黏。
两旁的铺面大多还关着,只有几家早点铺的炉火,在浓雾里透出橘色的微光,像快要熄灭的炭火。
阿篾的出现,像一块石头砸进了这潭死水里。
人们从暗处、从门缝里,投来警惕而好奇的目光。
他走到街市中央最空旷的一块地,停下车,深吸了一口潮湿寒冷的空气,猛地伸手,“哗啦”一声,扯下了第一辆板车上的油布。
没有茶叶,没有米粮,而是一摞摞用牛皮纸精心包裹的方块,码放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一层已经拆开,在晨光微弱中,一枚枚暗红色的火漆印章,如同凝固的血滴,印在淡黄色的纸券上,散发出松香和桐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是云记的茶引!而且是最新制作的“春雪红”特供茶引!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这东西在黑市上早已是有价无市,一张茶引就意味着一斤能救命、能提神的“春雪红”,更意味着云记的信誉。
阿篾一脚踏上板车,声音洪亮如钟,震散了笼罩街头的晨雾:“云记谢掌柜有话!自昨日‘万民共品会’之后,云记之名不再属于谢家一人,而属于沿江万千同胞!”
他顿了顿,目光炯炯,扫过一张张从惊疑转为激动的脸庞。
“自今日起,云记于重庆设立‘功德簿’!凡持有‘醒香桩’登记簿,记录曾为茶路出过力、守过夜、添过柴、运过炭者,无论挑夫、女工、商贩、老人孩童,皆可凭簿上所记劳力,前来兑换云记茶引!一担脚力一分功,一寸薪火一分德!功德到,茶引到!”
“用功德换茶引?!”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这闻所未闻的规矩,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们混沌的头脑。
不用钱,不用票,只要你为这条看不见的茶路出过力,就能换取这比金子还硬的信用?
寂静不过两炷香的时间,人群便自发在板车前排起了长队。
一个满身汗臭的挑夫第一个冲上来,将一本被汗水浸得发皱的小本子拍在登记台上;一个刚下夜班的女工跑得发髻都散了,手里紧紧攥着她和工友们凑的几角钱木炭票;一个拄着拐杖的断臂老兵,在他十来岁的儿子搀扶下,颤巍巍地解开一个布包,将一小袋黑色的粉末倒进旁边专门设置的木箱里。
“这是……?”负责登记的云记伙计愣住了。
老兵浑浊的眼睛闪着光,嘴唇哆嗦着说:“昨夜……昨夜守桩子……烧剩下的炭灰……我没力气挑担了,只能……只能扫扫灰。”
阿篾亲自走下车,对着老兵深深鞠了一躬。
“老英雄,您这一捧灰,比万担货物都重。”他拿起一枚崭新的火漆茶引,郑重地放在老人粗糙的手掌中,“云记,敬您!”
这一幕像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队伍越来越长,从街头排到巷尾,秩序井然,无人喧哗。
他们递上的不只是一本本记录,更是一份份滚烫的民心。
此刻,躲在远处茶楼二层的谢云亭,透过窗棂静静看着这一切。
他的脑海中,鉴定系统那金色的光幕上,代表“川东挑夫会”的支线,原本只是一道时明时灭的虚线,在老兵将那捧炭灰倒入箱中的瞬间,陡然爆发出璀璨光芒,彻底凝成一条稳定而坚实的金线,与主干道紧密相连。
同一时间,嘉陵江对岸的政府政务楼内,周慕白闭门不出。
他面前的紫檀木大办公桌上,那份他亲笔签发的《民间支前模范认定书》副本静静地躺着。
墨迹已干,字迹却仿佛带着昨日的温度。
他凝视良久,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拿一罐‘春雪红’来。”
秘书很快送来茶叶和滚水。
周慕白屏退左右,亲自撬茶、置茶、冲泡。
动作略显生涩,却一丝不苟。
一缕熟悉、霸道而清冽的兰花香气袅袅升起,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茶烟缭绕中,窗外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他抬眼望去,正看见黄巡长带着一队警员列队从楼下经过。
让他瞳孔微微一缩的是,那些警员的肩上,竟都挎着一只崭新的竹编茶囊,上面用粗线绣着两个汉字和两个英文字——“巡香 duty”。
副官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报告:“报告长官,南岸、江北各警察分局已自发组织‘茶路巡值班’,沿江岸线三步一岗,专程保护‘醒香桩’。听说……连警官学校的新兵,都在课余背诵那份《醒香公约》。”
周慕白端起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杯琥珀色的茶汤一饮而尽。
茶水滚烫,从喉咙直落腹底,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而那缕兰花香,却久久萦绕在唇齿之间,不肯散去。
这香,已不只是杯中之物。
它弥漫开来,渗透进了这座城市的骨骼与血脉,正在无声无息地改变着他所熟悉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