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国民政府战时经济委员会的会议室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呛人的烟雾缭绕不散,却驱不散在座每一位委员脸上的阴霾。
“此风绝不可长!”财政次长将一份关于“西南醒香同盟”的报告重重拍在桌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利,“商帮、脚夫、宗族……这些人拧成一股绳,自立规矩,自建通道,这是什么?这是国中之国!今日他们能为抗战运茶,明日就能为私利运盐、运铁、运军火!此例一开,国家统制经济之策将荡然无存!”
他的话音一落,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不错!谢云亭此人,野心太大!他不是在救国,他是在借救国之名,行割据之实!必须立刻定性为非法组织,出动军警,坚决予以取缔!”
“雷公岭的桩子虽未强拆,但‘醒香同盟’的盟约就是公然挑战政府法令,不严惩不足以正国法!”
主张弹压的声音占据了绝对上风,他们眼中看到的不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线,而是一张失控的权力网络。
寥寥几位持保留意见的委员,在这股声浪中也只能蹙眉不语。
主持会议的委员长轻咳一声,正准备就“取缔方案”进行表决,会议室厚重的木门却被猛地推开。
一名机要秘书面色煞白,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电报纸,踉跄着冲了进来,声音因急促而变了调:“委员长!各位委员!滇西前线,十万火急军电!”
所有争吵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上。
机要秘书深吸一口气,颤声读道:“致委员会:我部驻守滇西高黎贡山防线,因日寇封锁,军粮断绝已近半月。山中瘴气弥漫,兵士多染沉疴,士气濒临崩溃。近五日,幸赖‘醒香同盟’马帮冒险绕行野人山,以茶换盐,每日输送百斤‘春雪红’至前沿。茶汤入口,神志为之一清……”
读到这里,秘书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他抬起头,环视着满屋死寂的脸,一字一顿地念出了电文的最后一句话:
“前线将士有言:闻香则醒,无香则降。”
“轰——”
这八个字,仿佛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刚才还叫嚣着“国中之国”、“其心可诛”的财政次长,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闻香则醒,无香则降。
这不再是一句口号,这是来自枪林弹雨第一线的泣血警告。
它将一碗茶的分量,与一场战役的胜负、一个国家的存亡,用最残酷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
会议室内,死一般的沉默。
那份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取缔方案”,此刻就躺在桌子中央,像一张废纸,充满了莫大的讽刺。
与此同时,周慕白正独自坐在他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
他没有去参加那场注定要掀起风暴的会议。
桌上,摊开着他三年来所有关于“云记”的卷宗。
第一份调查报告上,他亲笔写下的评语是“以私营贩运之名,行扰乱市场统制之实,其弊大于利,当予以严控”。
那字迹锋利,一如他当时的信念。
可如今,那页纸的页脚、边缘,布满了后来添上的密密麻麻的批注。
有的是他听完黄巡长汇报后写下的“人心可用,不可强压”;有的是他目睹江边百姓自发护桩后记下的“其力虽微,其志可嘉”;有的,则是他与那白衣客江边一夜长谈后,反复涂改,最终定格的几个字。
他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一张空白的签批页。
他凝视了许久,拿起笔,蘸饱了墨,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行全新的结论,墨迹深沉,力透纸背:
“或非乱政,乃补政之缺。”
写完,他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没有去签署那份他早已预见结果的会议纪要,而是从抽屉最深处,取出了一份崭新的、由军政部与经济委员会联合印发的空白文书——《民间支前模范认定书》。
他没有丝毫犹豫,在“认定单位”一栏,工工整整地填上了“云记茶号”四个字。
然后,他取出自己的私人印鉴,在那鲜红的印泥里重重一摁,盖在了签名下方。
“周秘书。”他唤道。
已经收拾好行囊,即将调往滇缅公路后勤站的周秘书推门而入,看到桌上的文件,
“把这个,亲手交到南岸的云记总号。不必多言,放下就走。”周慕白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谢云亭看着手中这份盖着官方大印的“认定书”,没有预想中的激动。
这份迟来的认可,更像是一场博弈后的战利品,而非发自内心的荣耀。
他没有将其供起,甚至没有在云记内部传阅。
他让阿篾连夜找来城里最好的印刷作坊,将这份认定书复印了数百份。
第二天一早,重庆、万县、涪陵……沿江所有码头、驿站、茶馆的布告栏上,都出现了这份红头文件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