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上,铺着一张巨大的上海市区地图,上面用红蓝两色的毛笔小楷,密密麻麻地标注了上百个点。
红色的是云记的分号和新设的“清心茶舍”,蓝色的是对手裕通钱庄及关联商号的据点。
一旁,整整一箱封存完好的原始账册堆叠如山,箱口用火漆封条牢牢锁住,每一本账册的封皮上,都烙印着一枚清晰的“兰雪”火漆印,旁边还附有第三方公证行的骑缝签章。
这些,是云记自创立以来的心血,也是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他们唯一的磐石。
阿篾快步从门外走进来,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凝重:“亭哥,范会计方才来了电话。他强调,明日的公开听证会,只认银行流水和官方审计报告。我们这些民间账册,做得再漂亮,在他们眼里,也只是‘故事’,不是‘证据’。”
谢云亭闻言,并未抬头,手指依旧在地图上一个位于闸北工人区的红点上轻轻摩挲。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语气淡然却又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那就把我们的‘故事’,变成他们不得不认的‘铁据’。”他抬起眼,看向阿篾,“民间账是人心账,人心若齐,泰山可移。他们要铁证,我们就给他们一座烧红的铁山。”
夜色更深,城市的另一角,苏晚晴执掌的“识字茶会”临时总部里,同样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数十名女学员围坐在一起,或奋笔疾书,或低声校对。
她们不再是怯生生的学生,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文书部队。
在苏晚晴的调度下,她们将连日来收集到的三百七十六份“金券受害者”口述证词,按照街区、身份、损失金额分门别类,誊抄、整理,最终装订成厚厚数册,封面用端正的楷书题写着——《我们不是数字,是活人》。
苏晚晴亲自为这套血泪汇编的卷宗写下序言。
她没有用华丽的辞藻,而是特意将一位名叫“小石头”的老报童用炭条画下的一幅简笔画置于卷首。
画上,一个瘦小的孩子捧着一个大碗,碗里热气腾腾,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满足笑容。
画旁,苏晚晴附上了一行娟秀而有力的注解:“小石头说,那是他第一次吃饱饭,还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他说,云记的券,能换命。”这幅画,这句话,比任何控诉都更具穿透力。
与此同时,城市的脉搏在底层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跳动着。
由小芸率领的“金券护卫队”化整为零,深入十六个工人聚居区和棚户区。
她们不再只是宣讲,而是带来了数十个特制的小铜锅和成捆的木炭。
夜幕下,她们在街头巷尾支起炉灶,现场演示“双印溯源券”的奥秘。
“各位阿哥大姐,看好了!”小芸清亮的嗓音在人群中格外响亮,“云记的券,有良心!温水一泡,它会跟侬讲真话!”
随着她将一张真券投入微沸的水中,那熟悉的血色茶芽纹路和娟秀字迹缓缓浮现,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
有人不敢置信地凑上前,几乎把脸贴到水盆上。
一个跑马头的壮汉看完,一拍大腿,高声喊道:“乖乖!这哪里是纸?这是有魂的!”
“一碗茶汤照人心”,这句不知从谁口中传出的顺口溜,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上海的街头巷尾。
连拉着黄包车的车夫,在等客的间隙,都在跟同行唾沫横飞地描述那水里开花的奇景,仿佛亲眼所见。
舆论的天平,在无声无息中,已然发生了决定性的倾斜。
更隐秘的战线上,阿篾正施展着他从街头巷尾学来的全部本领。
他通过报童兄弟们的网络,辗转找到了浦东一家破败造纸作坊里,那位曾被胁迫参与制造伪券、侥幸活下来的老师傅——海藻陈。
老人起初惊恐万分,但在阿篾拿出他老母亲的药方并承诺为其养老送终后,终于颤抖着手,绘制出了一份详尽的伪券制作工艺图解,从纸浆配比到压纹模具的细微差别,无一遗漏。
紧接着,阿篾又托人将伪券样本送进了教会医院的化验室,请一位相熟的化验员出具了一份纤维成分报告,科学地证实了伪券纸张与云记正品在材质上的天壤之别。
而最致命的一环,是他找到了当初被强征去印刷厂做工的一名盲工的家属。
那名盲工虽已过世,却留下了一段生前对家人的口述录音:“……他们不让我们看,只让我们用指头摸纸边儿的毛刺……摸错了,就扣全家的口粮……那纸,滑得像抹了油,跟咱们用的草纸不一样……”
这段含混不清、夹杂着浓重乡音的录音,将被转录成文字,成为揭穿“裕通代管”项目背后那张巨大黑幕的核心证据链环。
此刻,在法租界一间寂静的书房内,冯师爷独自坐在昏黄的灯下。
他面前摊开的,正是他即将作为公会法律顾问,在听证会上提交的“云记挤兑亏损清单”。
他本想以此作为杀手锏,证明谢云亭经营不善、引发市场恐慌,从而将所有责任推到云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