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团,沉沉地压在小县城的上空,仿佛整个苍穹都被浸透了墨汁,浓得化不开。
午后起,风便带着一股湿冷的焦躁,在街巷里穿堂而过,卷起几片早落的枯叶,打着旋儿,像是在预示着一场盛大的雨事。
傍晚时分,第一滴雨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啪嗒” 一声砸在陈孝斌家的小院里,晕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
紧接着,便是第二滴、第三滴…… 转瞬间,雨珠便连成了线,织成了帘,密密麻麻地倾泻而下。
“哗啦啦 ——”
滂沱大雨如注,猛烈地撞击着屋檐、窗棂,以及院子里那棵上了年岁的老槐树。
雨水顺着屋檐的瓦当,汇成无数条小瀑布,在门前形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帘。
雨声之大,几乎淹没了小镇上所有其他的声响,只剩下这天地间浑然一体的轰鸣,带着一种原始而磅礴的力量,涤荡着世间万物。
陈孝斌的推拿室,此刻,门紧闭着,两扇雕花木窗也关得严严实实,只在窗棂间透出一点昏黄温暖的灯光,如同茫茫雨夜中的一座孤灯,静谧而执着。
推拿室里,光线柔和。靠墙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瓶瓶罐罐,里面是药酒和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混合着木质清香的药味。
一张古朴的推拿床擦拭得一尘不染,静静地靠在墙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安宁的氛围,与窗外狂暴的雨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孝斌坐在靠窗的一张梨花木书桌前。桌上,一盏老式的煤油灯散发着橘黄色的光晕,将他的身影拉长,投映在身后的墙壁上。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青色对襟褂子,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的手指修长,关节粗大而有力,指节分明,此刻正轻轻捻着一页泛黄的医书。
这是一本线装的《黄帝内经》,边角已经有些磨损,显然是被反复翻阅过无数次。
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蝇头小楷的批注,有些是墨色,有些则是后来用红色朱砂笔添加的,字迹工整,透着一股严谨与专注。
窗外雨声依旧,哗啦啦,哗啦啦,像是永不停歇的鼓点。
这样的天气,自然不会有客人上门。陈孝斌倒也乐得清静,正好有整段的时间,可以沉浸在医书的世界里。
他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菊花茶。
茶水清冽,带着一丝甘苦,顺着喉咙滑下,让他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绪渐渐沉静下来。
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一行行古老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在灯光下跳跃、流淌。
“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
熟悉的字句,每一次品读,似乎都能带来新的感悟。
陈孝斌微微眯起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摩挲着,思绪却像是被这雨声和古老的文字牵引着,飘向了遥远的过去。
飘向了那个位于深山之中的小小院落,飘向了那个影响他一生的身影 —— 他的师父,欧阳叔。
记忆中的欧阳叔,是个身材不高,但异常精悍的老者。
须发皆白,却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白净却布满了岁月的沟壑,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偶尔又会流露出孩童般的狡黠。
他的推拿技艺高超,在那一带的山村里,是家喻户晓的 “神医”。但他收徒,却有着与众不同的规矩 —— 先学武,再学医。
陈孝斌是年轻时,在父亲临终嘱托下前往山里,寻找欧阳叔,拜在其门下的。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因为在戏园唱戏,身形瘦弱,父亲病重托人去同喜班找回陈孝斌,临终让陈孝斌匆必找到欧阳叔学艺。
“小子,想学推拿?” “推拿不是简单按按揉揉,” 欧阳叔的声音显得有些缥缈。
“那是要手上有功夫,心里有乾坤。想拜师,吃不了苦,现在就可以走。”
年少的陈孝斌,哪里懂什么 “手上功夫”、“心里乾坤”,只知道父亲说欧阳叔能教他本事。他咬了咬牙,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师父,我不怕苦!”
于是,他的学艺生涯,便从每日清晨的闻鸡起舞开始。
“咚!咚!咚!”
每天天还没亮,寅时刚过,欧阳叔那间老屋的梆子声便准时响起,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山村的寂静,也敲醒了陈孝斌的睡眼。
他揉着惺忪的眼睛,一骨碌爬起来,穿上粗布练功服,跑到院子里。
那时,启明星还挂在天边,清冷的月光洒在青石板铺就的院坝上,泛着一层薄薄的银霜。
空气里满是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深吸一口,沁人心脾,却也带着刺骨的寒意。
欧阳叔早已站在院子中央,精神矍铄,呼吸均匀。“站桩!” 一声低喝,不容置疑。
陈孝斌赶紧摆开架势,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双手环抱于胸前,如抱一个圆球,双目微闭,调整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