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堆火,在寒冷的冬夜里噼啪燃烧,直至天色微明,才渐渐化为灰烬与零星残存的暗红炭火。
顾清风在不远处站了一夜,像一尊冰封的石像,任由寒风吹透衣袍,一动不动地望着那片吞噬了兰策的烈焰。兰灏不敢离开,也陪着他站了一夜,目光更多时候是落在顾清风身上,警惕着他任何一丝异常的举动。
另一边,兰煜雪独自走向月老祠后院。炸裂的丹炉残骸散落一地,焦黑的痕迹无声诉说着那场决绝的自毁。他又去了后山,在那个小小土包前驻足良久。
纸钱的灰烬早已被风吹散大半,只留下些许焦黑的边缘混在泥土与残雪中,印证着兰策生前最后的祭奠与牵挂。
再看被踩断的竹竿,凌乱的脚步及拖拽的痕迹,闭了闭眼睛,“找到那歹人。”
“是。”承影看着地上的脚印,确定是两个壮汉。
重新回到空旷阴冷的大殿,脚步沉重。明远正从墙角阴影捡起一个被踩扁、有些变形的竹编小玩意儿,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和我说一说,”兰煜雪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那十几天,兰策是怎么过的?”
明远点了点头,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手中的竹编物件上,透过它看到了那段短暂的时光。
“公子昏迷了四日才醒,”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期间浑浑噩噩,说了许多梦话。醒了后,却出奇的平静。他想死,所以,即使知道自己左眼没了,右手少了指头,他也只是发呆,没什么反应。”
他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后来,他精神好些了,开始试着编竹子。第一个编的,是个蛐蛐笼子,歪歪扭扭,缝隙大得关不住任何东西。”
他举起手中那个被踩坏的、但明显精巧许多的笼子,“这是后来编的,进步很大。编成那天,他,笑了。从那时起,他才愿意好好吃药,像是,重新想活了。”
兰煜雪的视线落在那个被踩扁的蛐蛐笼子上。一瞬间,仿佛看到很多年前,小小的兰策抱着更精致的蛐蛐罐子叫嚷着是自己的谁也不给。
他猛地偏过头去,喉结剧烈滚动一下。
明远将那个承载短暂生机与快乐的蛐蛐笼子,轻轻放在曾经安放过兰策尸身的长条桌中央。然后,对着兰煜雪行礼,转身,跨过门槛离开大殿,消失在晨光熹微的门外。
刘钊左右看看,悄悄跟了上去,明方与明风对视一眼,也走了。
兰煜雪的视线缓缓转回,定格在那孤零零的竹笼上。心口处,那绵延不绝的刺痛,再次尖锐地蔓延开来。
天光终于大亮,残留的火焰彻底熄灭,只余下一堆灰白的余烬,在寒风中飘散着最后的微热。
兰策的骨灰被收殓,装进在后院找的素陶坛。没有立碑,没有标记,只是被悄然埋在了后山那土包旁边。一抔黄土,覆盖了所有鲜活的、痛苦的、未尽的念想。
山风依旧凛冽,卷起昨夜新落的细雪,纷纷扬扬,洒在这座重归寂静的月老祠,也洒在那两座不起眼的土丘之上。
白雪覆盖了一切痕迹,仿佛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熊熊燃烧的火焰、彻夜不眠的凝望,以及深埋于地下的痛楚与灰烬,都未曾发生过。
顾清风没有返回煜亲王府,而是折身去了京城那座静悄悄的竹心苑。
晨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洒在寂静的院落里。他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每一个角落,每一件陈设摆件,都看得极其缓慢、极其认真,仿佛要将这一切连同某个人的气息,一同镌刻进眼底心底。
推开正屋的竹门,吱呀一声轻响,尘埃在光线中浮动。他走进去,指尖轻轻抚过桌沿、椅背、书架,目光流连在每一处可能残留痕迹的地方。
忽然,他眸光猛地一颤,定在桌案中央。
那里,压着一封信。
而压着信的……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发抖,轻轻拿起那物件,捧在手心。熟悉的木质触感,边缘被摩挲得圆润,却被火烧得焦黑斑驳,唯有“顾清风”三个字,在残缺中顽强地显现着模糊的轮廓。
干涩胀痛的眼睛骤然一热。
他几乎屏住呼吸,将木牌缓缓翻转。
另一面,八字清晰如昨,笔锋似乎还带着雕刻时的心跳与温度——白首成约,天荒地老。
“白首……成约……天荒地老……”他哆嗦着嘴唇,念出这八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早已麻木的心底最深处。
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脚下虚浮踉跄,他“噗通”一声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额头沁出冷汗,抓着木牌和信的手却攥得死紧。他闭着眼,急促地喘息了好一会儿,那股眩晕与窒息感才稍稍退去。
重新睁开眼,视线落在掌心的姻缘牌上。焦黑的痕迹,无情地覆盖在原本并排的另一个名字。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嘻~下次不要无事牌了,」
清亮带笑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带着撒娇般的狡黠和不容错辩的认真。
「要姻缘牌,写上我们的名字,再穿上月老红线,好不好?」
那时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似乎是无奈地纵容,又似乎,心底也悄然期盼过那份“白首成约”的甜蜜。
顾清风的眼角,终于滑下一行清泪。指腹反复摩挲着木牌上被烧毁的那块区域,那里,曾经端端正正刻着“兰策”。
“原来,我们约定过的事,你都记得……”他低声自语,声音嘶哑破碎,“你全都记得,而我。我却一件都没有做到。”
目光,缓缓移向桌上那封没有书写收件人的信。
喉结剧烈滚动一下。他伸出另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拿起那封信,拆开封口,动作很慢。
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字迹是熟悉的,只是笔锋间多了许多虚浮无力,甚至有些歪斜,可以想见书写之人当时是何等状态。
他展开信纸,目光落下。
「不知你会不会看到,但我还是想写下最后想说的话。
顾清风,对不起。
你本是天上明月,孤高自赏;又清冷如白雪,不染尘埃。是我,不知羞耻,用那种不堪的方式玷污了你。
我如淤泥,却妄想沾染皎洁的月,污染洁白的雪。抱歉了,让你的人生,因我而有了洗不掉的污点。
好在,我只占有了你短短一年。好在,你并不爱我。
这个错,好在及时改正了。
如果没遇到我就好了,你依旧是那个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顾清风了。
下辈子,别遇到我了。」
“啪嗒……啪嗒……”
滚烫的泪珠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砸落。顾清风的视线死死锁在那一行字上“好在,你并不爱我。”
他看了很久,很久。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穿了他自以为是的认知。
原来……
原来你后来那样躲着我,不敢看我,抗拒我的触碰,是因为你以为,我从未爱过你?
兰策写下这封信时,独自一人,握着笔,一笔一划。他想,如果自己没有下药,就不会开始。错误的开始,终究不会有圆满的结局。
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冰冷地躺在月老祠的地上,他都坚信着,顾清风,应该,从来,就没有爱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