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东风路。
这条路的尽头是江城市第三面粉厂,八十年代的国营大厂,鼎盛时期有上千工人。九十年代末倒闭后,厂区就荒废了。高大的厂房在雪夜里像蹲伏的巨兽,破碎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眶。
陈默站在厂区围墙外的阴影里,观察着。
雪已经小了,只有零星的雪花飘落。厂区里没有灯光,但大门附近停着两辆面包车,车窗贴着深色膜,车顶有细小的天线——不是普通车辆。
他没有从大门进,而是绕到厂区西侧。那里的围墙塌了一段,碎石堆成了天然的阶梯。他攀上墙头,伏在积雪中,看向厂区内部。
主厂房是三层的砖混结构,窗户大多破碎。但二楼东侧的几个窗户,用木板封着,缝隙里透出微弱的光。
就是那里。
陈默翻身下墙,落地无声。他贴着墙根,利用废弃的机器设备和料堆作为掩体,向主厂房靠近。
距离厂房还有五十米时,他停下了。
厂房门口有人。
不是站岗,而是两个人蹲在屋檐下抽烟,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他们穿着深色棉衣,戴着毛线帽,看起来像普通的夜班工人,但陈默看到了他们腰间鼓起的轮廓——枪。
他绕到厂房侧面。这里有一个装卸货的平台,平台离地面两米高,上面堆着一些破麻袋。平台旁边有一架锈蚀的铁梯。
陈默检查了铁梯——锈得厉害,踩上去肯定会响。他放弃了这条路,目光落在平台上方的一扇破窗户上。
窗户离地面四米左右,没有玻璃,只有几根断裂的钢筋。
他后退几步,助跑,蹬墙,伸手抓住平台边缘,引体向上,翻身滚上平台。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几乎没有声音。
平台上的麻袋堆得很高,一直堆到那扇破窗户下。陈默爬上麻袋堆,透过窗户往里看。
里面是厂房二楼,以前应该是车间办公室。现在被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据点:几张折叠桌拼成的大桌子,上面摆着几台笔记本电脑和对讲机;墙边堆着几十个纸箱,箱子上印着化工产品的标识;七八个人或坐或站,有人在玩手机,有人在打瞌睡。
在人群中央,坐着一个光头男人。
四十多岁,左边眉毛确实有道疤,像被什么利器划过。他穿着皮夹克,翘着二郎腿,正拿着手机在说话。
“……东西没找到?废物!”光头的声音很粗,“陆教授死了,东西肯定在那屋里!再找!”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重重拍在桌上。
“孙哥,消消气。”旁边一个瘦高个递过来一瓶水,“那屋子我们搜了三遍了,真没有。会不会被条子拿走了?”
“条子?”光头冷笑,“特别调查科那帮人现在焦头烂额呢,陆教授自杀,地下实验室爆炸,他们忙着擦屁股,哪有空管一个破屋子。”
“那会是谁……”
光头没回答,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中,他的眼神阴郁:“陆教授临死前见过一个人。”
“谁?”
“陈默。”光头吐出烟圈,“龙虎武馆那个馆长。陆教授的实验舱就是被他打开的。”
瘦高个愣了:“他?一个开武馆的?”
“别小看他。”光头弹了弹烟灰,“我查过,这个人不简单。二十年前江城大学爆炸案,他就在附近。这些年虽然低调,但手底下有点真功夫。陆教授特意选他做实验体,肯定有原因。”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光头看着窗外,“周老板说了,陈默一定会来。他拿到了陆教授留下的东西,一定会来找我们。”
“周老板到底是谁啊?神神秘秘的。”
“不该问的别问。”光头瞪了他一眼,“总之,把人都叫醒,准备好。今晚,可能有客人。”
瘦高个应了一声,去叫醒那些打瞌睡的人。
陈默趴在麻袋堆上,把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
周老板。
周永昌。
果然在幕后。
而且,他们在等他。
这是一个陷阱,但他必须跳。因为他需要知道更多——关于周永昌,关于父母死亡的真相,关于“冰蓝”的下落。
陈默从麻袋堆上退下来,重新回到平台边缘。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从怀里掏出那个老式录音机,按下录音键,然后把它塞进麻袋堆的缝隙里。
接着,他拿出手机——在进入厂区前,他已经把手机调到了录音模式。现在,他打开摄像头,对准厂房内部,开始录像。
做完这些,他才重新爬上麻袋堆,从破窗户钻了进去。
落地时很轻,但还是惊动了最近的一个守卫。
“谁?!”守卫转身,手电筒照过来。
陈默没有躲,而是迎着光走过去。
“陈默。”他报上名字。
厂房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手摸向腰间。光头孙哥也站了起来,眯着眼睛打量着陈默。
“陈馆长。”孙哥笑了,但那笑容没到眼底,“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东西在我这儿。”陈默从怀里拿出那个牛皮纸档案袋,晃了晃,“想要吗?”
孙哥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你想要什么?”
“信息。”陈默说,“关于周永昌,关于二十年前那场爆炸,关于我父母的死。”
“我凭什么告诉你?”
“凭这个。”陈默从档案袋里抽出一份文件——那是李教授手写的一份实验记录,上面有“冰蓝”的完整分子式和提纯工艺,“没有这个,你们就算拿到样品,也做不出高纯度晶体。”
孙哥的脸色变了。
他身后的瘦高个凑过来,低声说:“孙哥,周老板要的就是这个……”
“闭嘴!”孙哥呵斥道。
他盯着陈默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陈馆长,咱们做笔交易吧。你把东西给我,我告诉你周老板在哪里。”
“你先说。”
“你先给。”
对峙。
厂房里的气氛绷紧了。陈默能感觉到至少有三把枪在暗中对准他。
“这样吧。”陈默退了一步,“你告诉我一个关键信息,我给你一页文件。公平交易。”
孙哥想了想,点头:“可以。你先问。”
“周永昌现在在哪里?”
“省城。”孙哥说,“具体位置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明天会来江城。为了接收最后一批‘冰蓝’晶体。”
明天。
陈默的心跳快了一拍。
“一页。”他把档案袋里的一页纸抽出来,扔给孙哥。
孙哥接过,看了一眼,确认是真货,收进口袋。
“第二个问题:二十年前,周永昌为什么要杀我父母?”
孙哥的表情变得古怪:“谁说周老板杀你父母了?”
“陆振坤说的。”
“陆教授?”孙哥笑了,“他死前跟你说的?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你父母其实是自杀的?”
陈默的身体僵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父母是自杀。”孙哥点燃一支新烟,“他们发现了‘冰蓝’的危险性,想举报。但举报信被周老板截下来了。周老板给了他们两个选择:要么闭嘴,拿钱走人;要么,后果自负。”
烟雾中,他的声音变得低沉。
“你父母选了第三条路——他们把真正的实验数据藏了起来,然后制造了一场‘车祸’。他们想用死来引起上面的注意,让项目被调查。”
陈默的手在颤抖。
不。不可能。
他记得父母的样子,记得他们的笑容,记得他们说要带他去游乐园……
“证据呢?”他咬着牙问。
“证据就在你手里的档案袋里。”孙哥说,“你父母留给陆教授的信,就在里面。你自己看。”
陈默立刻翻开档案袋。在那些文件的最后,确实有一封手写信,写在一张泛黄的信纸上。
熟悉的字迹。
父亲的字。
「振坤兄: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们恐怕已经不在了。‘冰蓝’之事,我们已无力阻止。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真正的数据藏于安全之处。若你将来有机会,望你将其公之于众,让世人知晓此物之害。永昌势大,我们唯有以死相抗,方能引起上听。勿念。建国、文静绝笔。」
信的最后,是父母的签名。
还有日期:1999年3月17日。
三天后,他们“出车祸”了。
陈默的手抖得厉害,信纸几乎拿不住。
二十年。
他查了二十年,恨了二十年。
结果,恨错了人?
不,周永昌仍然是凶手。如果不是他逼迫,父母不会选择这条路。
“现在,该你给了。”孙哥说。
陈默机械地抽出一页文件,扔过去。
孙哥接过,看了看,满意地点头。
“第三个问题。”陈默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冰蓝’现在在哪里?”
“就在这儿。”孙哥指了指墙边那些纸箱,“最后一批,纯度92%,一共五十公斤。明天周老板的人会来取。”
五十公斤。
陈默的心一沉。这么多“冰蓝”晶体,如果流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你想要它?”孙哥看出了他的想法,“陈馆长,我劝你别动这个心思。这批货周老板盯得很紧,丢了,我们都得死。”
陈默没说话。他在快速思考。
硬抢?对方至少十个人,都有武器。他没有胜算。
但也不能让“冰蓝”被周永昌拿走。
“最后一个问题。”陈默说,“周永昌明天什么时候来?在哪里交接?”
孙哥笑了:“这个,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告诉你,我就没价值了。”孙哥扔掉烟头,踩灭,“周老板最恨叛徒。我要是把他的行程告诉你,明天死的第一个就是我。”
“那交易到此为止。”陈默收起档案袋。
“等等。”孙哥叫住他,“陈馆长,我看你是条汉子。给你个忠告:别跟周老板斗。你斗不过。把东西留下,我放你走。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如果我不同意呢?”
孙哥叹了口气:“那就不好意思了。”
他打了个手势。
厂房四周,那些原本坐着或站着的人,全都站了起来。他们从桌子底下、纸箱后面,抽出了武器——砍刀,钢管,还有三把自制手枪。
十对一。
陈默缓缓后退,背靠墙壁。
“陈馆长,再给你一次机会。”孙哥说,“东西留下,人走。”
陈默看着那些黑洞洞的枪口,又看了看墙边的纸箱。
五十公斤“冰蓝”。
父母用生命想要阻止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
“我选择第三条路。”
话音未落,他动了。
不是冲向门口,而是冲向墙边的纸箱!
“拦住他!”孙哥吼道。
枪响了。
“砰!”
子弹擦着陈默的肩膀飞过,打在墙壁上,溅起水泥碎屑。
陈默已经冲到纸箱前。他没有试图搬走箱子——太重了。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点燃,扔向纸箱!
纸箱里装的是晶体,不易燃。但包装材料是纸板和泡沫,遇火即燃。
火焰“腾”地窜起!
“妈的!救火!”孙哥慌了。
几个人冲过去灭火。趁着混乱,陈默冲向最近的窗户——不是来时的那个破窗户,而是另一扇用木板封着的窗户。
他撞破木板,跃出窗外!
“追!”孙哥气急败坏。
陈默落地,翻滚,起身就跑。
身后,脚步声和叫骂声追来。
他没有往厂区外跑,而是冲向厂房后面的原料仓库——那里堆满了废弃的面粉袋和机械设备,地形复杂。
雪地里,追逐开始了。
而在厂房二楼,孙哥看着燃烧的纸箱,脸色铁青。
瘦高个拼命灭火,总算把火扑灭了。但纸箱已经烧毁了一半,里面的晶体散落一地。
“孙哥,损失了大概二十公斤……”
“废物!”孙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还不去追!”
“是!”
所有人都冲了出去。
厂房里只剩下孙哥一个人。他看着满地狼藉,掏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一个号码。
“周……周老板……”他的声音在发抖,“出事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说。”
“陈默来了,烧了二十公斤货……现在在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那个声音说:
“让他逃。”
“什么?”
“我说,让他逃。”周永昌的声音很平静,“把剩下的三十公斤货转移,地址我发给你。然后,你们也撤。”
“可是陈默他……”
“他会来找我的。”周永昌笑了,笑声里带着某种期待,“我等他。”
电话挂断了。
孙哥愣愣地看着手机,又看了看满地狼藉。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一切,包括今晚的陷阱,包括陈默的逃脱,都在周永昌的计算之中。
那个男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而他们所有人,都只是棋子。
风雪中,陈默在废弃厂区里穿梭。
身后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
他躲在一个生锈的反应釜后面,喘着气。
火应该烧掉了一部分“冰蓝”,但还不够。他需要知道剩下的货在哪里,需要知道周永昌明天在哪里交接。
他摸了摸怀里的档案袋,又想起了父母的那封信。
以死相抗。
这四个字像刀子,扎在心里。
他靠在冰冷的金属上,闭上眼睛。
雪落在他的脸上,很快就融化了。
远处,警笛声再次响起。
特别调查科的人,终于赶到了。
但陈默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明天。
他一定会找到周永昌。
一定会。
(第三百七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