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风暴,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迅猛。
次日清晨,天色未亮,京都的繁华仿佛被一夜抽空。
东市与西市最大的七家钱庄,竟不约而同地紧闭了大门,门前贴着“盘库歇业三日”的告示,墨迹未干,透着一股仓皇与决绝。
紧接着,数十家中小票号纷纷效仿,一时间,昔日车水马龙的金融街巷,只剩下手持“飞票”却无处兑付,面面相觑的商贾与百姓。
“飞票”,这种曾被誉为“轻过鸿毛,重于泰山”的信用凭证,在短短一个时辰内,价值骤降七成,几乎沦为废纸。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比通州粮仓的霉米更能动摇人心。
户部官衙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范建双目赤红,一夜未眠的他,正死死盯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废票。
一名户部主事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都在发颤:“尚书大人!长盛、源通、四海……所有大钱庄都拒收我们新发的‘盐铁兑票’!他们……他们说来源不清,印押可疑,要等朝廷给出明示才肯认!”
“混账!”范建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猛地站起,双眼因愤怒与洞悉而迸射出骇人的光芒。
他不是不懂,而是太懂了!
什么来源不清,什么印押可疑,全是借口!
“他们不是拒收……”范建的声音艰涩而冰冷,一字一句地对身旁的稽查主事周砚农说,“他们是要让朝廷的钱,变成一堆没人要的废纸!是要让户部,让内库,在天下人面前信用破产!”
周砚农脸色煞白,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凶险。
这已经不是商业倾轧,而是赤裸裸的金融绞杀!
“下官明白!下官立刻带人去查,从票根源头查起,一定能找到他们的账目漏洞!”他拱手领命,眼中闪着一丝揭弊的决然。
然而,谁也没料到,这竟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次日清晨,周砚农被人发现于自家卧房内,七窍流血,早已气绝。
他的喉咙被毒药烧毁,扭曲的唇角,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苦杏仁味。
消息传回东宫,李云潜只是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但那双愈发深邃的眼眸里,杀意已凝如实质。
与此同时,叶轻眉已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日。
她面前没有奏折,没有文书,只有一张铺满整个桌案的巨大格纸。
她调阅了户部与各大商会近半年来所有万两以上的大宗交易记录,用炭笔在格纸上一点点勾勒,连接。
无数看似毫不相关的款项进出,在她的笔下,渐渐汇聚成一条条清晰的资金流向。
最终,一张触目惊心的网络图赫然呈现。
图中,一条粗黑的线条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以“恒运”为首的六家商会,反复使用同一批早已过期的“虚仓单”作为抵押,从京都七大钱庄轮番套取现银。
这些银子经过数次转手,最终竟又奇迹般地流回了“恒运”等商会的秘密账户。
空手套白狼,空转生暴利。
他们根本没有实物,只是用一堆废纸,就撬动了整个庆国的金融杠杆,将无数真金白银吸入囊中。
“这不是在做生意,”叶轻眉看着那张图,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是在拿朝廷的血脉当油锅,一勺一勺地往外炸钱。”
她随即提笔,不再是勾勒图表,而是拟定法令。
一份名为《三日开仓令》的细则在她笔下迅速成形:凡京畿百里内所有票号、钱庄、商会之仓储,三日内必须无条件接受户部稽查。
凡拒检者,户部有权即刻接管码头、冻结账户、征用其名下所有运力,以充内库。
字字句句,皆是雷霆手段,不留半点余地。
入夜,京都一间不起眼的酒肆角落,一个年轻人正抱着酒坛,醉眼迷离。
他叫陆明舟,二十六岁,本是京都小有名气的票据画师,一手仿摹的印押几可乱真。
只因父亲欠下漕帮三千两白银的赌债,他便被逼着为虎作伥,做了三年的假票。
“我爹欠他们的……我就得替他们做三年假票……”他喃喃自语,泪水混着酒水滑落,“可这次……这次不一样……他们要我仿内库的‘头期兑付凭证’……那是殿下的钱,是新朝的命根子啊……”
他正痛苦地抓着头发,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对面。
来人一身寻常布衣,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
“你说的这些,可有凭证?”来人声音低沉,正是监察院八处主办崔焕。
陆明舟浑身一颤,仿佛从噩梦中惊醒。
他死死盯着崔焕,挣扎了许久,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颤抖着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了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
册子不大,却分量极沉。
“我……我偷偷留下的暗格账册。每次做假票,我都记了一笔……这是他们的死穴!”
崔焕不动声色地接过册子,指尖触及册子封皮的瞬间,便察觉到内里夹层的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