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大营的帅帐里,烛火被穿堂风卷得忽明忽暗,将朱元璋的影子投射在帐壁上,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案上摊着狼牙关战役的伤亡清单,墨迹被指尖反复摩挲,晕染出一片模糊的黑——三万七千具尸体,十二门损毁的铜炮,还有被朱棣焚毁的两座粮仓,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康茂才还在闹?”朱元璋头也不抬,声音里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帐外传来隐隐的争吵声,不用问也知道,是那位刚从前线撤回的总兵官在为撤兵的事辩解。
廖永忠站在案侧,甲胄上的冰碴早已融化,留下一圈圈水渍。“回陛下,康将军说……说狼牙关本可拿下,是丁德兴在青石峡滥杀,扰了军心,才让朱棣有了喘息之机。”他顿了顿,补充道,“其实弟兄们都乏了,火铳营的铅弹剩不足三成,再打下去,怕是……”
“怕是要让朱棣一锅端了,是吗?”朱元璋猛地将清单拍在案上,纸张碎裂的脆响惊得烛火跳了跳,“朕打了一辈子仗,还没见过打赢了要撤,打输了找替罪羊的!”他起身时,腰间的玉带扣发出碰撞声,每一步踩在地板上,都像是在宣泄压抑的怒火,“传他进来!朕倒要听听,他有什么说辞!”
康茂才被亲兵“请”进帐时,战袍上还沾着黑水河的泥浆。他猛地跪倒,甲胄撞在地面上发出闷响:“陛下!末将不是找借口!丁德兴杀降兵、屠百姓,北平的流民都在传‘朱皇帝比朱棣还狠’,咱们的粮队昨天过固安,被百姓用石头砸了,这仗……这仗没法打了!”
“没法打?”朱元璋冷笑一声,抓起案上的铁鞭,鞭梢擦过康茂才的耳畔,将案角的茶盏扫落在地,“当年朕在鄱阳湖上,船被陈友谅烧得只剩三板,照样敢跳上敌舰拼杀!现在不过是丢了两座粮仓,就说没法打了?”
康茂才的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却依旧倔强:“陛下,此一时彼一时!朱棣在北平经营多年,百姓认他这个‘燕王’,咱们硬攻,只会让更多人站到他那边去!”
帐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朱元璋盯着康茂才颤抖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跪在郭子兴面前,为了进攻集庆的策略据理力争。那时的弟兄们,眼里只有“驱逐胡虏”的念头,哪像现在,打一场仗要顾虑民心、粮草、甚至流言蜚语。
“你起来吧。”朱元璋的声音缓和了些,铁鞭被扔回案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丁德兴的事,朕自有处置。但你记住,军人的本分是打仗,不是议论朝政。”他走到帐口,望着营外连绵的营帐,黑水河的冰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条冻僵的巨蟒,“传朕令,全军休整十日,每日卯时出操,午时练火铳,谁敢偷懒,军法从事!”
康茂才领命退下时,脚步明显轻快了些。廖永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帐外,低声道:“陛下,康将军虽鲁莽,却说得在理。北平的民心……”
“民心?”朱元璋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民心是打出来的,不是求出来的!但朱棣能让百姓替他卖命,说明朕的法子错了。”他重新落座,手指在狼牙关的舆图上画了个圈,“硬攻不行,就来软的。你说,朱棣手下谁最得势?”
“华云龙和朱文正。”廖永忠几乎不假思索,“华云龙是朱棣的左膀,掌兵权;朱文正管后勤,据说北平的粮仓钥匙,只有他和朱棣能碰。”
“朱文正……”朱元璋的指尖在这个名字上顿了顿。那是他的亲侄子,当年因私怨投奔朱棣,这些年在北平敛了不少财,帐下的商队甚至敢往关外走私盐铁。“这人贪财,好办。”他嘴角勾起一抹冷意,“你让人去北平,找个由头跟朱文正的商队搭线,许他‘只要献城,云南的盐引归他一人采办’,再透个消息,说华云龙在偷偷跟朵颜三卫接触,想把他卖了换功劳。”
廖永忠心头一震:“陛下,朱文正虽是您的侄子,可他……他未必信啊。”
“信不信由他。”朱元璋拿起朱笔,在舆图上点了点,“疑心这东西,就像种子,只要种下,迟早会发芽。朱棣生性多疑,华云龙功高震主,朱文正心怀鬼胎,这三人凑在一起,本就各怀心思,朕不过是添把火罢了。”他将笔一掷,“另外,让周德兴带五千人,去北平周边的州县‘清乡’,说是抓建文余孽,实则把流民都赶到北平去——朱棣不是要安抚百姓吗?朕就让他的粮仓先空了!”
帐外的天色渐渐泛白,亲兵来报,丁德兴被押到了帐外。朱元璋整理了一下衣襟,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威严:“带他进来。”
丁德兴穿着囚服,发髻散乱,脸上的刀疤在晨光中更显狰狞。他刚跪下,就被朱元璋的话钉在原地:“朕听说,你在青石峡杀了三百流民,还把建文旧部的人头挂在树上,说是‘震慑叛党’?”
“末将是为了陛下!”丁德兴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那些流民给葛诚送过粮,不杀,他们还会通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