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轻笼南境老屋。
哑女推门而出,木门吱呀一声,像是从旧梦里挣出的一声叹息。
她本欲扫去阶前落叶,却在抬眼刹那顿住脚步。
露水凝珠,颗颗悬于石阶之上,不落、不散、不化。
它们静静排列,蜿蜒成一行熟悉的轨迹——正是《脉息图》第七行残句的笔意:“气行如环,无端可寻,唯感者得之。”
那是殷璃生前亲授的医道真言,残卷早已焚于战火,世人只道失传。
可如今,这行字竟以露为墨,以天为纸,在无人知晓的清晨,悄然重现。
哑女指尖微颤,不是因惊,而是因熟。
她轻轻触去。
水珠应指而散,如泪入土,无声无息。
可就在那一瞬,墙角一株枯得发黑的药苗,忽然轻轻一颤。
嫩芽破壳而出,绿得刺目。
是断魂草。
当年殷璃耗尽心力,终未能救活的一株奇药,因其根脉已断,药性逆冲,天下无方可续。
她曾抚苗长叹:“非我不救,是天不允。”
可如今,它自己活了。
哑女望着那抹新绿,眸光平静如水。
她没有跪拜,没有惊呼,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只是默默将手中水瓢倒转,残水顺势洒落,恰好浇在断魂草根下。
动作自然,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是风记得怎么走。
风也记得谁曾走过。
北境新碑,无名,无字,只有一方青石基座,立在紫花丛中。
夜夜,紫花摇曳,仿佛有人低语穿行其间。
村中病儿高热不退,面色赤红,呼吸如火炉鼓风。
母亲抱着他跪在碑前,未开口,泪已成河。
“求您……救救他……”
话音未落,忽有风穿花隙而来,不疾不徐,却精准地掠过三株紫花。
三片叶,无风自落,盘旋如蝶,轻轻覆于小儿额上。
不过三息。
热退如潮落,呼吸渐平,小儿在母亲怀中沉沉睡去。
女人欲叩首谢恩,身旁青年却伸手拦下。
“谢什么?”他声音低沉,目光却清明如雪,“是草自己落的。”
当夜,青年独坐碑侧,取出一卷泛黄医札。
纸页残破,墨迹斑驳,乃殷璃早年手稿,曾被藏于山洞十年,侥幸未毁。
可如今,那字迹竟在一点点变淡,仿佛被无形之手轻轻抹去。
一页,又一页。
像是风在读完之后,便不再允许它停留人间。
青年不挽留,也不惋惜。
他只是将医札摊在膝上,任夜风穿纸而过,吹走最后一行小字——“药非长生,医非逆天,唯顺其势,方可久安。”
他闭眼轻语:“你早就不该被读。”
乱葬岗外,老树盘根,第九坛新酿已空。
那坛酒,曾是父子年年祭于焚典之地的供品。
十年前,殷璃所着万卷医典被焚,守典者九人自焚于火中,以身护书。
那一夜,天地失声,药香逆风百里不散。
父子俩曾每夜洒酒祭魂,酒尽则泣,泣罢再酿。
可今年,酒空之后,再无祭拜。
子伐木为犁,父披衣下田,荒地翻新,种下第一批药秧——全是殷璃曾记于笔记中的冷僻药草,世人不知其用,他们却如数家珍。
犁尖翻土,忽卡一声钝响。
挖出半截焦骨,黑如炭,却形状完整。
指节微曲,似握笔状,掌心朝上,仿佛临终仍在书写。
父子对视,无言。
父亲沉默片刻,以犁覆土,低声道:“她若在,必说‘骨不入药’。”
儿子点头,却从怀中取出一撮药籽,轻轻撒于新土之上。
“可骨下生药,是她教的。”
风过,药籽入土,不见。
极北之地,雪原辽阔,万里无痕。
一座孤丘之上,老巫医静立如石像,手中骨铃轻垂,未响。
丘下,一小儿盘膝而坐,双手虚托,呼吸绵长,竟引得指隙间寒气微旋,如无形之气在经脉中流转。
老巫医目光微动,却没有靠近。
他只是缓缓举起骨铃,轻轻一振——
铃声清越,破空而去,穿入雪地深处,再无滞音。
极北雪原,万籁俱寂。
风如刀,割不开天地间的凝滞。
小儿盘膝而坐,双掌虚托,指尖微颤,寒气自四野汇聚,在指隙间悄然成旋。
那气息不似凡人吐纳,反倒如天地呼吸的延伸——绵长、无声、却有律。
他额前碎发结霜,睫毛凝露,可呼吸之间,竟引得脚下冻土微震,仿佛地脉也随其律动而轻颤。
老巫医立于孤丘之上,骨铃垂手,未响。
十年了。
自那夜焚典之火映红天际,他便守此雪丘,以铃测脉,以心候风。
他曾供奉“引灵帖”,贴于袖中,日日焚香,只盼殷璃魂归,重续医道断脉。
可今日,袖中忽有灼热袭来。
他不动。
只觉一道火光自袖内燃起,无声无息,不烫皮肉,却直灼神魂。
那张供奉十年的符纸,竟在无火之境自燃,灰烬如蝶,随风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