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那道人影的足尖刚触到新融的雪层,整片雪原便发出细碎的轻响。
殷璃立在活药殿顶,看着雪水顺着青石缝隙蜿蜒成径,径上突然浮起淡金色的光影——是她十二岁时,在焚书台前跪了三天三夜,用冻僵的手指临摹残卷的影子;再往前数丈,光影又变作囚室石墙上斑驳的血痕,那是她被断去双手后,用舌尖蘸着血写的《救急百方》;最远端的光痕最亮,竟映出虚海尽头的景象:她站在翻涌的黑浪里,将最后一滴心头血滴入混沌,为后世医者劈开生路。
阿璃?喻渊的声音从殿底传来,带着几分不稳。
他仰头望她,见她发间那株药茎的蓝花正簌簌抖落花籽,每一粒都坠在光径上,化作更清晰的足迹。
殷璃垂眸看他,喉间突然泛起酸涩——她原以为死后能得个被铭记的体面,可此刻望着这自发流转的光径,才惊觉自己的心跳与天地的脉搏,早不知何时缠成了同一条线。
原来我不是被铭记......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蓝花瓣,指腹触到花瓣上细若游丝的纹路,竟与光径的走向分毫不差,是被重演。
话音未落,喻渊袖中罗盘突然发出嗡鸣。
他翻腕取出那枚刻着十二药脉的气机盘,只见原本静止的指针正疯狂旋转,最后全部指向东南方——那里是三十六城最贫瘠的瘟疫村。看云。他突然抓住殷璃的手腕,带她转向东侧天空。
殷璃抬眼,便见积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组。
最底层的云絮顺着手太阴肺经的走向舒展,中层的卷云沿着足阳明胃经盘旋,最顶端的积雨云竟聚成任督二脉的交缠形态。
风从她耳侧掠过,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不是她惯用的沉水香,倒像是千万种药材在天地间同时萌发的清冽。
路感。喻渊的拇指重重按在罗盘中心,指针突然定住,指向瘟疫村方向,我布在各村镇的感气石......他的声音陡然一滞,所有病患聚集之地,地表都有微光。
那不是光。殷璃眯起眼,望着东南方渐起的尘雾,是路在抽芽。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瘟疫村外的冻土突然裂开,一道金青色的光痕如灵蛇窜出,顺着村前的枯河蜿蜒入村。
活药殿顶的两人同时屏息——光痕掠过第一个咳血的老妇时,老妇的手指突然自动抠向喉间,咳出一团裹着黑血的药丸;光痕擦过缩在墙根的孩童,那孩子竟自己爬到井边,用冻红的手掬起水,将咳出的紫黑色痰块冲进井里,末了还对着光痕的方向,懵懵懂懂地拜了拜。
它在教他们自医。殷璃的指尖掐进殿顶的灵芝纹里,不需要医者,不需要药方,病气自己成了药引。
喻渊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前日出谷时在妆匣里翻到的银簪,此刻那支簪子早已融成药露渗进他的血脉,可此刻他竟能清晰感知到——每一道光痕里,都浮着半缕殷璃的气韵。
不是她的魂魄,更像她活过的痕迹,被天地揉碎了,重新捏成能生长的种子。
我要验证。殷璃突然转身跃下殿顶,裙角带落几片蓝花瓣,这路的意志,是否还承我心。
她从袖中摸出一枚青玉匣,匣身布满细密的裂痕——那是她前世炼逆命丹时炸炉留下的。
她将玉匣轻轻放在光径中央,指尖抚过匣盖上二字的残痕:若它真能补全,便不该容下我的执念。
当夜,活药殿外起了薄雾。
喻渊守在玉匣旁,见月光漫过光径时,玉匣突然泛起幽蓝的光。
裂纹里渗出点点绿意,先是细如发丝的芽,接着是两片蜷曲的叶,最后竟顶出一株半尺高的断经草——这是她前世最遗憾的药材,因无法人工培育,只能用断去的经脉温养。
草心凝着一滴露珠。
殷璃凑近去看,露珠里突然浮现画面:破败的瓦砾堆中,一个盲眼少年正用手摸索着药草。
他指尖触到一株苍耳,突然顿住,竟用土灰混着草汁调成膏状,敷在自己溃烂的脚踝上——那手法,分明是她独创的养神膏,可她从未教过任何人。
是阿昭。殷璃的声音发颤。
前世她被处刑前,最疼爱的小徒弟为她挡了一刀,双眼被毒针剜去。
此刻露珠里的少年额角,正有一道与阿昭一模一样的伤疤。
他看不见,却能到药方。喻渊握住她发颤的手,你当年说医道不该被禁,现在天地替你圆了这句话——缺了手,便用脚记;瞎了眼,便用心学。
殷璃望着草叶上的露珠,忽然笑了。
那笑里带着几分释然,又带着几分心疼——原来她穷尽一生想护的,从不是刻在竹简上的死方,而是刻在天地里的活脉。
她曾以为要靠自己的血去填缺口,可天地早备好了更温柔的解法:用她的骨做种,用她的泪当雨,让医道像春草,烧不尽,冻不死,自己从石缝里钻出来。
活药殿后的山风突然变了方向。
喻渊的罗盘再次震动,这次指针指向正西,那里是新医监残党最后的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