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桨在喻渊手中顿住,木质桨身压出细微的裂响。
他望着殷璃浸在灰水里的指尖,见那截葱白很快被染成浑浊的青,像被泡烂的玉。
“腐气里裹着墨香。”殷璃收回手,水珠顺着腕骨滚落,在船板上砸出深灰的痕,“是烧过的竹简。”
喻渊喉结动了动。
他蹲下身,屈指叩了叩船底——闷响里裹着细碎的摩擦声,像有什么在海底刮擦。
“我用阵盘探探。”他取出前日被震落的阵盘,金纹还泛着余温,指尖刚注入灵力,盘心突然炸开一片刺目的红。
“是藤。”殷璃凑过去,见阵盘投影里浮起无数枯黑枝桠,“当年伪药藤崩解后的残根。”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们烧了医典,毁了药庐,连藤的尸首也要拿来锁地脉。”
喻渊抬头看她。
晨光里她的眼尾还沾着未干的泪,此刻却凝出淬了冰的冷:“这些根系里缠着《万问本草》的残文。”她突然摸向腰间的瓷瓶,那是前日从石庙暗格里取的,“最后半滴银液,该给它们。”
瓷瓶打开时溢出清冽药香,银液在瓶口凝成豆大的珠,折射着两人交叠的影子。
殷璃松开手,银珠“噗”地坠入灰海,却在下沉半丈时被一道黑影卷住——是株新长的黑藤,茎秆细得像线香,却裹着层油亮的光。
“它……在抖?”喻渊眯起眼。
黑藤卷着银珠的尖端微微发颤,却始终没有绽开花苞的迹象,反而顺着藤身渗出半透明的液滴,“在排银液?”
殷璃抓起他的手腕按在船舷:“摸。”
喻渊的掌心刚贴上木板,便觉有细流顺着纹路爬上来——是黑藤排出的液体,带着松针的苦,混着腐木的腥,却在渗入船板的刹那化作清甜的草香。
“逆炼。”他低笑一声,指腹蹭过阵盘上跳动的红芒,“它把吸收的精华反哺给土地,不要开花结果,只要地干净。”
殷璃望着海底渐淡的腐气,眼尾的冷慢慢融成暖:“这才是医道该有的样子。”
三日后的晌午,天际传来破空声。
喻渊正在补船帆,抬头便见三艘飞舟破云而来,朱漆船身刻着新医监府的“灵”字纹,最前头的甲板上立着个穿青衫的中年男子,手持青铜罗盘。
“育灵使。”殷璃的声音突然冷下来,“他们来催生了。”
飞舟在离小船半里处悬停,青衫人甩下条灵索缠住船舷,踏索而来时袖中漏出阵旗的角——是“千花催”,专为逼灵植开花结果所制。
“殷姑娘。”他抱拳时眼角微挑,“新府得了消息,此海有万藤将生圣莲,特来立道统。”
殷璃垂眸看他腰间的“圣莲令”,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
前世她被定罪时,这令牌正攥在判她死罪的老医正手里。
“圣莲要开,得看藤愿不愿意。”她轻声说。
青衫人没接话,转身将阵旗插满海面。
十二面旗刚立稳,飞舟便垂下万千灵流,像金绳般缠上海底的黑藤。
殷璃突然抓住喻渊的手——船底传来细微的震颤,是黑藤在挣扎。
“起阵!”青衫人振袖,阵旗顶端腾起紫烟。
异变就在刹那发生。
原本被灵流拽得往上的黑藤突然集体下潜,根系如钢针般扎进深海沟。
海面却浮出万千藤影,每道影子都张着嘴,吐出的不是血,是《千劫医经》的残章:“病在强果,治在无华……”
“住口!”青衫人急得跺脚,却见阵旗上的符文被声波震得剥落,像朽木掉渣。
殷璃摸出怀里最后一页玉简,那是她从药庐火场里抢出的,边缘还沾着焦黑的血。
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空白处,提笔写下“不开”二字。
血字刚落,整页玉简突然化灰,随风卷到飞舟下方。
灰烬触水即燃,腾起无声的白焰。
整片海被照得透明——海底无数黑藤的根系正以《万问本草》的章节顺序交织,每根藤须上都浮着极小的字,是当年被焚医典的残缺标题。
喻渊的手剧烈发抖,他指向最深处的藤网:“阿璃,它们……”
“在用根写书。”殷璃替他说完,眼泪又落下来,却带着笑,“一本永不结果的书。”
白焰渐弱时,藤网的轮廓已清晰可见。
最外围的根系还在生长,像在编织最后几针。
喻渊望着那团越来越紧实的网,突然握住殷璃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听。”
她听见了——海底传来细密的“咔嗒”声,像书页被轻轻翻过。
而在更深处,藤网中心的残根正慢慢收紧,将所有伪藤的残骸往中间拢。
黎明时分的海面蒙着层青灰色的雾,像块浸了水的旧绢。
喻渊正往陶壶里续茶,手腕突然顿住——船底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是有无数根针在石缝里轻轻叩击。
他抬眼望殷璃,见她正望着船舷外的水面,发梢沾着晨露,睫毛在眼下投出淡青的影。
“收了。”殷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