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海平线像被谁拿砚台抹过,雾色浓得化不开。
殷璃盘坐在船尾的草席上,腕间那只冰裂纹瓷瓶贴着皮肤发烫,瓶底两滴银液正随着心跳般的节奏轻颤——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觉得那抹来自前世的余温,竟比自己的血脉跳得更急。
阿璃。喻渊的声音从脚边传来。
他半蹲着,指尖悬在甲板上那道淡青色的痕迹上方半寸,你看。
殷璃垂眸。
昨夜收拾药篓时散落的竹尘,此刻竟聚成了根须状的细线,在木板缝隙间蜿蜒爬行,末端还歪歪扭扭勾出个字残迹,最后一笔像被风咬断的草茎,悬在半空。
她屈指叩了叩船板。
竹尘应声轻颤,却没有如寻常碎物般被震散,反而更紧地攀住木纹,像极了病入膏肓的人抓着药引不肯放。是活的。她低喃,喉间泛起一丝陌生的涩意——前世在药庐里,她见过最顽韧的药草也不过是向光生长,可这些被碾碎的竹骨,竟生出了。
喻渊取出怀中那方记载着《活人十二针》的玉简。
自前日纸蝶飞走后,这方曾被血浸透的玉便一直温凉如旧,此刻却在他掌心沉了沉。
他将玉简对准尘线,幽蓝光晕漫开,却连半丝灵力波动都没激起。
反倒是尘线尽头,传来极轻的咚、咚声,像春蚕食叶,又像...
刻板锤音。喻渊突然抬头,眼尾泛红,当年《万问本草》初版印刷时,我在书局守了七日,老匠人的木锤就是这个频率。他指尖微抖着抚过尘线,它们在学。
学怎么留下痕迹,学怎么让后来人听见。
殷璃的呼吸顿了顿。
她想起前世刑场那夜,小药童塞给她玉简时,掌心还沾着书局的墨香——原来不是巧合。
她伸指轻轻碰了碰字的断笔,竹尘立刻顺着指腹攀上来,在她掌纹里织出条更细的线,像在追问什么。
要走了。她突然说。
话音未落,东方泛起鱼肚白。
那道爬了整夜的尘线地断裂,千百粒竹尘腾空而起,在雾中拉出条若有若无的虚路,北指的尽头,是连地图都标着极寒无生的冰渊。
殷璃望着那路,袖中银液猛地一跳,烫得她缩了缩手。
她弯腰按在船底,药息顺着木纹渗进海水——刹那间,整片雾海都在震颤,像是地脉深处有无数根线被同时拨动。
是断经种。她闭目,喉间溢出一丝苦笑,前世我被禁医道时,怕《活人经》彻底断绝,便将残卷刻在冰髓里,埋进地脉。
本想着...本想着若有后世医者能寻到,也算留个火种。她睁开眼,眼底有星子在烧,可现在它们不要人寻了。
喻渊站到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道虚路。
雾色里不知何时浮起无数灰影,非人非兽,是焚书的残页、断碑的碎屑、药碾里没扫净的粉,全聚成了模模糊糊的人形,正顺着尘线往北走。
每粒灰影经过海面,便有金色的医理文字浮出,诸病源候论十二经气血图,刚显形就被静止的空气进雾里,像被谁急急收进了书箧。
阿渊。殷璃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喻渊这才发现自己掌心的玉简在发烫,青白色的光里,竟缓缓浮现出从未见过的文字:冰髓诊法:以指触冰,候三息...北境医派?他声音发颤,当年他们被指用寒毒乱医,典籍全烧了。
不是传知识。殷璃望着那些灰影,它们走得很慢,却走得很稳,是还债。她想起前世在藏书阁见过的北境医案,那些被批注的寒症治法,此刻正随着灰影的脚步,重新落进天地的里。
日头爬到头顶时,灰影已聚成了条模糊的长河。
殷璃摸向腰间的竹管——那是她重生后用第一茬新竹做的,里面存着最金贵的药引:用百年人参须烧的金尘,本想着留给最后一次大疫。
可此刻她望着那些灰影,突然觉得这尘该换个用处。
阿璃?喻渊察觉她的动作,目光落在那截竹管上。
殷璃指尖摩挲着竹管上的刻痕——那是她亲手雕的字。
她抬头望向极北的虚路,雾色里传来若有若无的轻响,像是无数本书页同时翻开。
该送它们一程了。她轻声说,指腹抵开竹管的塞子。
管内的金尘在正午的雾里泛着暖光,像撒落的星子。
金尘撒出的瞬间,殷璃的指节微微发颤。
竹管里最后那缕暖光裹着星子般的金粉,坠向最近的灰影时,她听见自己喉间溢出极轻的——是藏在袖底的冰裂纹瓷瓶,瓶身那道隐裂终于绷开了细缝。
最先触到金尘的灰影突然凝实。
半透明的轮廓里浮起褪色的靛青医袍,老者眼角的皱纹像被墨线重新勾过,连鬓角那缕霜白都泛着陈年药渍的黄。
他嘴唇动了动,殷璃望着他嘴型,脑子地炸开——那是谢你拒三个字。
阿璃!喻渊的手重重扣住她手腕。
他不知何时跪坐在甲板上,膝盖压皱了她的裙角,你看他腰间的玉牌!
殷璃顺着他颤抖的指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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