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海的暮色像被浸了墨的绢帛,从水天相接处慢慢洇开。
殷璃倚着船舷的手忽然一痒,袖角垂落的竹屑正沿着腕骨往上钻,细若发丝的根须贴着皮肤,凉丝丝的触感像极了前世替人诊脉时,银针探入穴位的震颤。
她垂眸望去,那截竹屑本是昨夜整理药篓时落在袖口的,此刻竟泛着青润的光,根须尖端还凝着极小的水珠,像在试探什么。
阿璃?喻渊划桨的手顿住。
他本在观察船尾被搅碎的水纹,余光瞥见她睫毛轻颤,呼吸比寻常慢了半拍——这是她集中精神时的习惯。
殷璃没动,任由根须游走到腕间太渊穴,那里是手太阴肺经的要穴。
根须突然轻颤三下,频率与她的脉搏同调。
她喉间溢出极轻的笑:像在背《灵枢·经脉》的口诀。
喻渊放下船桨,俯身凑近。
他的指尖刚要触到那根须,竹屑却地弹开,在水面画出个小圈。它在认主。他望着随波浮动的竹屑,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可你早把药篓沉了海,连圣岛都退了。
殷璃屈指一弹,竹屑应声落入海中。
奇的是那碎屑没沉底,反而被水流托着往东南漂去,尾端还拖着根若有若无的光丝,像被什么牵着走。
她望着光丝消失的方向,眼底掠过暗涌——那方向,和十年前药田被焚时,最后一缕药烟飘散的轨迹重合。
暮色彻底沉下时,虚海起了变化。
最先动的是船底的水。
原本静如镜面的海面突然泛起细密的涟漪,从四面八方往小舟涌来,在船周聚成个水环。
喻渊握紧船舷,神识外放的瞬间瞳孔微缩:有东西在......生长。
第一具浮出水面时,殷璃正用帕子擦拭袖间残留的根须痕迹。
她抬眼,正看见半人高的海藻缠成躯干,沙粒在关节处凝结成骨节,碎贝串成锁骨,最奇的是心口位置,浮着个淡金色的字,纹路像被风吹散的药粉,时聚时散。
非尸非活。喻渊摸出随身携带的玉简,抵在眉心。
玉简表面立刻浮起青色纹路,那是探识术启动的征兆。
可等他用神识触及时,却不是寻常的影像,而是一段段晦涩的古文——大医问劫,先问己心;二问天地,三问众生,正是《千劫医经》里失传百年的残章。
海在用人形写书。他低呼,玉简在掌心发烫,每动一下,经文就多一句。
殷璃起身,从腰间解下最后一只竹管。
竹管是用她初习医术时砍下的第一根竹做的,管壁内侧还留着当年刻的医非术,是道。
她拔开塞子,倒出些许金尘——那是用南海金珊瑚研磨的,当年给濒死的幼龙续过脉。
金尘撒向最近的人形时,海面腾起一团白雾。
等雾气散了,那人形胸口的字突然亮得刺眼,它原本垂落的手臂缓缓抬起,指尖精准地指向东南方,连指节弯曲的弧度,都和殷璃当年在药田教学徒认药草时一模一样。
喻渊的手指在船舷上敲出急促的点——这是他测算地脉时的习惯。海底岩脉的搏动......他闭眼感应片刻,猛地睁眼,是《万问本草》的印刷韵律!
每一下跳动,都和人形的动作分毫不差。
殷璃望着东南方渐浓的夜色,那里曾是她的药田,种着从三十六州寻来的珍奇药草。
后来有人放火烧了药田,说她以草木乱天命,却不知那些药草的根须早已扎进海底岩脉,把医道的种子埋进了地脉深处。
它不是在找我。她轻声道,指尖抚过船舷上一道极浅的刻痕——那是十年前在北境雪林,她用骨簪刻下的字,是在走我当年走过的路。
子夜的海风裹着若有若无的药香,百具人形仍静立水面,胸口的字随着岩脉搏动明灭。
喻渊忽然握住殷璃的手,她掌心还残留着金尘的暖意。你看它们的关节。他指向最近的人形,海藻缠绕的方式,像极了你当年教我扎针时,说的气行十二经的走向。
殷璃没说话。
她望着那些由自然万物聚成的,忽然想起前世含冤而死时,最后一幕是药篓被劈成碎片,竹屑飘进海里。
那时她以为医道就此断绝,却不知海水替她收着种子,等了百年,终于在今天,用最原始的方式,把医道的根重新种回天地间。
船尾的水纹突然起了细微的变化。
殷璃转头,正看见那截被她弹入海中的竹屑又漂了回来,根须缠上她的脚腕,轻轻拽了拽——像在催促什么。
虚海的月亮升到中天时,百具人形同时抬起头。
它们的是两粒碎珍珠,此刻泛着柔和的光,竟和当年殷璃在药庐里,教学徒辨认药材时,烛火映在他们眼底的光一模一样。
喻渊忽然揽住殷璃的肩,把她往船舱里带。要变天了。他望着逐渐泛白的东方,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但不是现在。
殷璃任由他半推着坐下。
她透过船舱小窗望去,人形们仍静立水面,月光下字纹路流转,似在积蓄某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