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散去不过三日,一封由谢云亭亲笔所书的信函,便以加急电报发往皖南黟县,而后辗转送达云记在黄山脚下的联络处。
信中只有短短数行字,却掀起了比茶路贯通更大的波澜。
他要重建谢家祖宅。
但不是为了祭祀先人,也不是为了炫耀财富。
他要在那片废墟之上,建一所学堂——“云记学堂”。
消息传回重庆总号,就连最得力的臂助小春子,也头一次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她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拨了一阵,眉头紧锁:“掌柜的,茶路刚通,正是趁热打铁,将‘兰韵红标’铺满西南各省的好时机。咱们的银钱,每一分都该用在刀刃上。建学堂……这……这是烧钱啊!”
谢云亭只是将一盏刚沏好的茶推到她面前,茶汤清亮,正是那批功成归来的“兰韵红标”,香气经过一路颠簸和时间的沉淀,愈发醇厚,带着一股风霜磨砺出的筋骨。
“春子,你觉得是茶重要,还是种茶、制茶、运茶的人重要?”他问道。
小春子一怔,端起茶杯,却迟迟没有喝。
“一条茶路,我们靠信誉打通。可这份信誉,是阿灰的忠勇、白露姑的严谨、墨先生的笔杆、还有无数修路工人的血汗铸成的。这些人,是我们从乱世的泥沙里一捧一捧淘出来的宝。可乱世总有结束的一天,我们不能永远靠运气去淘金。”谢云亭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茶烟,“我要的,是一个能不断种出‘宝贝’的园子。这个园子,就是云记学堂。”
他看向身侧的苏晚晴,后者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眼中已泛起异样的光彩。
她懂他。
从实业救国到教育兴邦,这是他心中那份蓝图的必然延伸。
半个月后,一张前所未有的《云记学堂招生简章》贴满了黟县及周边村镇的墙头。
简章上赫然写着:
“凡入学者,束修全免,供给食宿。”
“招生不问出身、不限男女。凡参与茶路修建之工人家属,优先录取;凡为国负伤之退伍军人,优先录取;凡家境贫寒之失学女童,优先录取。”
这几条规定,在重男轻女、等级森严的乡间,无异于平地惊雷。
许多人以为是笑话,直到云记的伙计真的开始挨家挨户登记,那些曾将儿子送去修路的父母才将信将疑地领着孩子前来报名。
学堂的选址,就在那片烧成白地的谢家茗铺旧址上。
断壁残垣被清理干净,一栋栋崭新的校舍拔地而起,青瓦白墙,书声仿佛已在梁上回荡。
苏晚晴辞去了原先的教职,亲自出任学堂的第一任校长。
她站在尚未完工的校门前,只定了六个字作为校训——识字、制茶、明理。
识字,是为了睁眼看世界;制茶,是为了安身立命;而明理,是为了知道为何而活。
开学那日,秋高气爽。
一百名年龄参差、衣衫或新或旧的学子,局促不安地站在新辟的操场上。
他们中有脸庞黝黑的修路工子弟,有拄着拐杖的独臂青年,还有十几个怯生生的女娃。
而在人群的一个角落里,十二个神情格外复杂的少年少女紧紧站在一起。
他们,竟是当年谢家遭难时四散流落、被云记辗转寻回的仆役孤儿。
谢云亭没有讲什么大道理。他走上讲台,手中捧着一个古朴的陶罐。
“这里面,是我谢家传承了近百年、仅存的最后半斤‘兰香母茶’的种子。”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走到操场旁新辟的校圃,亲手将种子一颗颗播入土中。
“从今天起,你们每个人,都要学着照料它们。但我希望你们记住,你们种下的,不是茶。”
他直起身,环视着一张张稚嫩或饱经沧桑的脸,一字一句道:“你们种下的,是信。是对土地的信,对工艺的信,更是人与人之间的信。”
一片寂静中,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举起了手。
正是当年在栈房里闻香识茶、如今已是首批学员的小春芽。
她大着胆子站起来,清脆地问道:“谢先生,我从前在栈房,竹娘师傅教我记住了三十六种香型。可是……可是听阿梅奶奶说,她喝到茶路运来的茶,哭了。我想知道,为什么茶,能让人流泪?”
这个问题,问住了在场所有的大人。
谢云亭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欣慰至极的笑容。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郑重地对所有人说:“这个问题,就是我们云记学堂要用一生去寻找的答案。”
话音未落,掌声雷动。
那掌声,发自内心,笨拙而热烈,仿佛要将天空的云彩都震散。
学堂的课程也与众不同。
曾因私心犯错、后又在茶路上立功的竹娘,被聘为“传统工艺导师”。
她教授的,正是谢家祖传的“北斗晾匾法”。
但她不再让学生死记硬背古老的歌谣,而是拿出了一张张气象记录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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