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凛冽,割得人脸颊生疼。
那三艘本该满载着兰花香祁门红茶、扬帆远航的运茶船,此刻却像三具被缚的囚徒,空荡荡地停泊在江心栈码头。
船舷上,几张崭新的白色封条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军事管制”四个黑字,刺眼得如同刀锋。
《非常时期重要物资统制条例》——这道昨夜颁布的政令,像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一夜之间便将整个上海的茶业出口死死罩住。
所有茶叶,即刻起收归新成立的“中国茶业联营处”统一调度。
阿篾站在谢云亭身后,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江面上盘旋的鸥鸟:“老板,十七家海外订单的电报都来了,全部作废。英商怡和的买办在电话里说,‘政府禁令,恕难履约’。语气……很客气,也很冷漠。”
谢云亭没有回头。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船舷上深刻的“云记”二字,那木质的纹理冰冷而坚硬,像一块墓碑。
许久,他才轻声说道:“不是他们变了,是这江水,开始倒流了。”
清心茶舍的密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盏孤灯下,范会计将一份官方文件摊在桌上,纸页边缘因反复翻看而微微卷曲。
他扶了扶老花镜,指着其中一行,声音里满是无法排遣的苦涩:“联营处下发的收购细则,特级祁门红茶,每担定价六十五银元。这还不算,还要再扣除百分之十五的‘运输调节费’和‘战时公积金’。”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谢云亭,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板,三年前,我们的茶在伦敦卖到的是每担两百二十银元。现在这个价,连祁门山里茶农采青的工钱都盖不住。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苏晚晴坐在另一侧,手中捏着一封从皖南辗转寄来的信,信纸粗糙,墨迹都带着一股潮气。
信是老茶农沈寡妇托人写的,字字泣血:“东家,几千斤的鲜叶全烂在竹匾里,连喂牛牛都嫌酸。再这么下去,人还没饿死,心就先死了……”
她放下信,清亮的眼眸直视着丈夫,一字一句地问:“云亭,我知道他们会拿‘救国’这顶大帽子压你。如果最后,他们要你把云记烧成灰烬,来填他们那个无底洞,你……可愿意?”
谢云亭沉默着,密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只小小的火漆茶包,上面印着精致的兰雪花纹。
他没有回答苏晚晴,只是对范会计说:“范先生,帮我草拟一份《品质异议书》,我要去联营处问个明白。”
南京路,原茶业公会旧址,如今已挂上了“中国茶业联营处”的铜牌,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气氛肃杀。
“对不起,周专员有令,非备案茶号代表,一律不得入内。”门卫冷冰冰地伸出手臂,拦住了谢云亭的去路。
正僵持间,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门前。
车门打开,一个身穿笔挺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了下来。
他正是财政部特派专员,如今联营处事实上的主宰——周慕白。
他的目光像一把精准的卡尺,隔着冰冷的铁栅栏,落在谢云亭身上。
两人隔栏相望,一个长衫儒雅,一个西装革履,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时代与理念。
谢云亭微微拱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街市的嘈杂:“周专员留洋归来,学的是经济匡时之策,可知一担特级祁红,需要茶娘采下近八万个细嫩芽头?”
周慕白面无表情,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他淡然回应:“我当然也知道,淞沪前线,有十万将士,连一口热茶都喝不上。谢老板,牺牲不是悲剧,是这个时代必须付出的代价。”
说完,他不再看谢云亭一眼,径直走进了大门。
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将两个世界彻底隔开。
归途的车上,谢云亭一言不发。
当车子经过虹口菜市时,他忽然开口:“停车。”
他走下车,独自一人拐进了那片湿漉漉、气味混杂的棚户区。
在市场的角落,他看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蹲在墙角,面前摆着几只破旧的茶筐,里面的茶叶散发着一股发霉的酸气。
那是从皖南逃难来的茶农。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汉认出了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一丝希望,随即又黯淡下去。
他站起身,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谢……谢东家。我拿我这条老命担保,这批绝对是明前头采的好茶……可、可联营处的验货员只瞥了一眼,就说‘颜色偏暗,发酵过度’,硬是把价钱压到了七折……连回乡的路费都不够啊!”
谢云亭蹲下身,捻起几片茶叶。
人群的视线之外,他悄然启动了“鉴定系统”。
一抹旁人无法察觉的玉青色微光瞬间掠过茶叶,一行清晰的数据在他眼前浮现:“样品:祁门红茶。发酵均匀度:98.7%。香气物质(牻牛儿醇)含量:超标准值12.3%。综合评定:特一级。瑕疵:轻微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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