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罗湖桥头挤满了人,背着蛇皮袋的移民、提着行李箱的港商、骑着自行车的边民,在朝阳里汇成一股流动的河。许峰和司徒倩混在人群中,手里捏着那张画着梅花的地址纸条,纸边被汗水浸得发皱,墨迹都晕开了些。桥头的广播里播放着过关须知,普通话夹杂着粤语,扩音器有些失真,发出“滋滋”的杂音。
“跟着那个穿蓝布衫的老伯走,”许峰低声说,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挑着担子的老人身上,老人的担子两头挂着竹篮,里面装着新鲜的蔬菜,沾着露水,“他刚才问过关的人‘沙头角仓库怎么走’,口音是本地的,肯定熟路。”司徒倩点点头,把那本蓝色封皮的戏本塞进帆布包深处,包上还别着枚红色的五角星徽章——这是王婆婆给的,说“带着它,路不会走错”,徽章的漆掉了点,露出里面的铜色。
过关时,海关人员翻了翻司徒倩的包,看到那枚五角星徽章,眉头皱了皱,指尖在徽章上碰了碰,却没多问,只是指着她包里的戏本问了句“这是什么”,司徒倩说“家传的戏本”,对方便挥挥手放行了。许峰的通行证是用家族企业的名义办的,烫金的字印在红色封面上,写着“考察投资项目”,海关只是扫了一眼就盖章放行,章印是蓝色的,盖在照片旁边。走出关口的那一刻,司徒倩忽然停下脚步,望着深圳街头的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红底白字,格外醒目,她忽然笑了:“这里和香港真不一样。”
许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路边的脚手架上挂着“建设特区”的横幅,帆布被风吹得鼓鼓的,卡车拖着钢筋水泥呼啸而过,尘土飞扬里,能看到工人戴着安全帽在脚手架上忙碌,透着股蓬勃的劲。“是不一样,”他说,“香江的楼是用钱堆起来的,亮闪闪的,这里的楼是用汗搭起来的,带着烟火气。”他忽然想起许父日记里的话:“深圳的光,比香江的霓虹更烫,因为那是人的温度,是一双双手垒起来的。”
他们跟着蓝布衫老伯坐上了一辆中巴车,车身上印着“沙头角—罗湖”的字样,油漆掉了大半,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座位之间的过道都站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咸鱼的腥气,还有人提着活鸡,鸡笼碰到了司徒倩的腿。老伯用带着客家口音的普通话跟邻座聊天,说“沙头角的仓库以前是解放军放粮食的,后来借给港商堆货,去年起就空着了,听说里面闹过老鼠,把门板都啃了个洞”。司徒倩悄悄把这话记在心里,指尖在包上的五角星徽章上摩挲着,徽章被体温焐得有些热。
中巴车在沙头角的路口停下,车门“吱呀”一声打开,老伯跳下车,指着前面的巷子:“往里走第三个门就是,门上画着个红叉叉,去年防火检查时画的,一直没擦掉。”许峰付了车钱,两张皱巴巴的纸币,司机找了几枚硬币,叮叮当当地落在他手心。他和司徒倩并肩走进巷子,墙面上刷着“严禁走私”的标语,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边角卷了起来,墙角的杂草却长得很旺,快没过脚踝了。
仓库的门果然画着红叉,红漆有些剥落,露出底下的铁皮,门板上锈迹斑斑,像长了层红毛,挂着把大锁,锁身是黑色的,锁鼻却被人撬过,边缘还留着新鲜的划痕,金属的光泽都没褪去。“有人比我们先来过。”许峰蹲下身查看,指尖沾了点划痕上的铁屑,放在鼻尖闻了闻,有股铁锈味,“痕迹还没干透,最多是昨天的事,你看这撬痕,用的是扁口螺丝刀。”司徒倩的心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指节都发白了:“会不会是许振海的人?他在监狱里肯定有办法通风报信。”
许峰没说话,从包里拿出根细铁丝,是他特意从香江带来的,比内地的铁丝更细些,三两下就把锁打开了,动作熟稔得像开自家的门。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混杂着灰尘和老鼠屎的味道,呛得司徒倩咳嗽了两声。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个光斑,灰尘在光里跳舞,像无数细小的银点。仓库深处堆着些废弃的木箱,上面落满了灰,手指按下去能留下个印子,墙角结着蜘蛛网,网中间还挂着片枯叶。
“戏本上说‘箱在梁下,梅在箱底’。”司徒倩抬头望去,仓库的横梁是粗木头的,表面裂了缝,上面果然挂着个铁皮箱,用铁链捆着,铁链上锈迹斑斑,箱子上画着朵模糊的梅花,花瓣都快磨平了。许峰找了根竹竿,是从墙角捡的,上面还有个断口,他踮起脚把箱子钩下来,铁链的锁是老式的铜锁,和粤剧社的锁一个样式,他试着用那枚从青石板下找到的钥匙去开,居然“咔哒”一声开了,锁芯转动的声音在空仓库里格外清晰。
铁皮箱里铺着层油纸,油纸有些发黄,上面还印着“上海制造”的字样,下面是几本厚厚的账本,牛皮封面,边角都磨圆了,封面上写着“英资集团与许氏合作记录”,是用毛笔写的,字迹苍劲。许峰翻开第一本,纸页脆得像饼干,里面记着1987年的交易,一行字赫然映入眼帘:“10月19日,恒生指数暴跌,抛空许氏股票三千万股,获利由亨利爵士与振海平分,每笔交易经手人:汤姆、陈家豪。”司徒倩倒吸一口凉气——1987年的“黑色星期一”,香江股市一片哀嚎,原来许振海为了钱,连自家的股票都敢动,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