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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是四臂魔将燃尽理智后发出的最后战吼。
他舍弃了兵器,舍弃了防御,将自己变成了一件最纯粹的杀戮工具。黑色的魔气不再外放形成威慑,而是尽数内敛,压缩,灌注进每一寸肌肉与骨骼之中。他脚下的山脊岩石在他蹬踏的瞬间化为齑粉,整个身躯拉出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残影,笔直地撞向山脊上那个摇摇欲坠的纤细身影。
风被撕裂,发出尖锐的哭嚎。
这一刻,时间在涂山幺幺的感知中再次被拉长,但这一次,不再是那种尽在掌握的从容。她神魂深处传来一阵阵针扎般的剧痛,眼前的景象开始出现重影,耳朵里嗡嗡作响。方才为了“说服”那柄狼牙棒,她同时编织了三种截然不同的、指向“概念”的因果律,这几乎是将她神魂之海的海水一瞬间抽干,只留下干涸龟裂的海床。
她能看见魔将脸上暴起的青筋,能看见他四只利爪上闪烁的寒光,甚至能闻到他扑面而来的、浓重的血腥气。
可她抬不起手了。
指尖空空荡荡,再也凝聚不出一丝一缕的红线。
她就像一个刚刚挥霍完万贯家财的富翁,此刻口袋里连一枚铜板都摸不出来。
原来,这就是极限。
她有些疲惫地想,原来,她的力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
山脊之下,青丘族人刚刚被点燃的希望,瞬间被这一幕扑灭,化为更深的绝望。几名年轻的狐女甚至不忍再看,捂住了眼睛,发出了压抑的惊呼。
涂山月拄着剑,强撑着没有倒下。她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死死地盯着那道扑杀而至的黑影。她想冲上去,用自己残破的身躯为幺幺挡下这一击,可她的双腿却像灌了铅,连动一下都做不到。
她的心,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一线的刹那,涂山月的大脑却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极致的清明状态。
那道扑向幺幺的魔将身影,似乎与她记忆深处无数个模糊的片段,重叠在了一起。
她想起了,在青丘,幺幺第一次被罚,是因为她把前来提亲的东海龙三太子,和他最心爱的夜明珠绑在了一起。结果三太子抱着那颗珠子不眠不休地看了三天三夜,逢人便说这是他此生唯一的挚爱,吓退了无数仙家贵女。当时所有人都觉得这是胡闹,是天大的笑话。
她又想起了,幺幺第二次被关禁闭,是因为她把负责看管藏经阁的古板长老,和他寸步不离的戒尺绑在了一起。第二天,那位向来严苛的长老,竟当着所有弟子的面,深情款待地抚摸着那把戒尺,说它纹理温润,触手生凉,是天地间最通人性的良伴。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幺幺不可理喻,朽木不可雕。
还有一次,她把天河边负责牧马的仙君,和他马厩里最烈的一匹天马绑上了“知己”的红线。仙君从此不再骑马,每日与那匹马同吃同住,抵足而眠,引得天庭上下议论纷纷,以为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一桩桩,一件件。
那些被当成“闯祸”、“手滑”、“胡闹”的过往,此刻在涂山月的脑海中,如同一块块散乱的拼图,被一只无形的手飞快地拼接起来,最终,构成了一副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恢弘而颠覆的图景。
她错了。
青丘的所有人,都错了。
她们用“姻缘”的狭隘框架,去定义一种远超姻缘的力量。她们用“对”与“错”的世俗标准,去衡量一种根本不属于这个范畴的规则。
那不是绑错了。
幺幺从来都没有绑错过。
她只是看见了万事万物之间,那些别人看不见的、潜在的“缘”。她将龙三太子对“财富”的欲望,与夜明珠连接;她将古板长老对“规矩”的执着,与戒尺连接;她将仙君对“自由”的向往,与那匹烈马连接。
她连接的,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对象,而是欲望、是执念、是规则、是概念本身!
就像刚才,她将魔族士兵与大地绑上“深爱”,让他们无法分离。她又让那柄凶悍的狼牙棒,生出“背叛”的意志,主动与主人“分手”。
这不是牵线,这是赐予!是创造!
涂山月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惊慌,只剩下一种混杂着震撼、狂喜与深深敬畏的复杂光芒。她终于明白了青丘那本最古老的、几乎无人能看懂的《缘法初解》开篇第一句话的真正含义。
“言出缘随,念动果生。”
原来,这才是青丘九尾狐王族血脉中,代代相传的、最根本、最原始的神之权柄!不是为世人牵引姻缘的小道,而是执掌天地万物因果缘法的至高权柄!
她们守着一座神殿,却只拿里面的砖石去搭自己的狗窝。
一股巨大的悔意与后怕,攥住了涂山月的心脏。她们把一位天生的神女,当成了一个只会捣乱的闯祸精,日复一日地惩罚她,试图把她“纠正”到那条狭隘、可笑的“正途”上去。
这是何等的愚昧与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