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向帐内所有医官:“诸位,请立刻分头行动,重点查问三件事!”
“第一,详问每一位病患,尤其是最早发病的那批人,发病前一两日,身上虱蚤是否异常之多?是否感到奇痒难耐,远超往常?”
“第二,仔细查看所有病患的贴身衣物,特别是内衣缝、衣领、腋下等处,是否有大量虱卵或虱子活动的痕迹?并留意其斑疹最密集处,是否与虱子聚集叮咬的部位重合!”
“第三,分头询问那些从流民营出来、但至今尚未发病的健康者,他们平日是如何处理个人清洁的?是否有什么特殊的驱虱、洁身习惯?与那些病患的卫生状况有何不同?”
秦砚秋深吸一口气,总结道:“若病患皆诉虱患严重,衣物皆见虱迹,斑疹分布与虱咬部位吻合,而未病者多讲究洁净、勤于驱虱……那么,即便不能十成十断定,也足以让我们将灭虱防疫,视为当前第一要务!”
帐内众人闻言,眼中都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这个方法朴实无华,却直指要害,完全在当下条件可以执行的范围内。
“秦医官所言极是!”杜仲率先响应,“老朽这就带人去查问病患衣物虱迹!”
“我去详询病患发病前的痒感与虱患情况!”
“我们去询问尚未发病的流民,对比其卫生习惯!”
医事堂内刚刚还弥漫的迷茫气氛,瞬间被紧迫感所取代。
众人迅速分散到各个病区展开实地调查。
林川看着秦砚秋在短时间内迅速制定出如此清晰、可操作的验证方案,心中暗暗赞许。
她不仅医术精湛,更具备了一名优秀管理者的逻辑思维和行动力。
真相,往往就隐藏在这些最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之中。
而找到真相的关键,就在于提出正确的问题,并进行细致的观察与比对。
不到半个时辰,初步的调查结果便陆续汇总回来。
杜仲带着一名医官,拿着一件从重症患者身上换下旧衣回来:“将军,秦医官,请看!这些地方,虱卵密布,几乎难以计数!”
众人也纷纷汇报自己的调查结果。
“问询过的病患,十有八九都抱怨发病前几日,身上痒得钻心,夜不能寐!”
“问过了十几位尚未发病的壮年流民,他们要么是格外注意清洁,时常找机会擦洗身体;要么是衣物破损较少,相对完整;还有几人提到,他们习惯用一些土方,如用醋或某种草汁浸泡衣物,说是能驱虫止痒!”
一条条线索汇聚起来,如同散落的拼图,逐渐拼凑出一个清晰的图像。
秦砚秋与林川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肯定的神色。
虽然无法像现代医学那样在显微镜下找到病原体,但这一系列高度一致的间接证据,已经强有力地指向了同一个元凶——虱子。
杜仲激动道:“若真如此,便能说通了!此疫之异气,乃借虫虱为媒!灭虱、洁身、焚毁污秽衣物,便是阻隔此疫的第一要务!甚至比服药更为紧迫!”
“正是此理!”秦砚秋点点头,“清源队首要任务,需增加一项:助城中百姓,尤其是流民营,彻底灭虱洁身,焚烧所有可疑衣物被褥!我医疗营接治病患,亦需先行此道!所有病患以药汤沐浴,更换洁净衣物,旧物一律焚毁!”
杜仲皱眉道:“秦医官所言,确是治本之策。然则……眼下正值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城中百姓,尤其是流民营里的苦命人,早已是缺衣少食,许多人仅靠一件破袄、一床烂絮勉强御寒。若将他们这仅有的衣物被褥尽数焚毁,无异于夺其性命!即便我等有心救济,一时间又去哪里筹措这数千人的冬衣被褥?这……这如何行得通啊!”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
几位医官面面相觑,意识到了这个看似简单直接的办法背后,是何等残酷的现实。
是啊,焚衣灭虱,说起来容易。
可对于衣不蔽体的流民而言,那件爬满虱子的破袄,可能就是他们全家熬过这个冬天的唯一指望。
强行焚烧,恐怕疫情未平,民变先起。
秦砚秋也愣住了,她专注于病理,一时竟未虑及此节。
一时间,眉头紧紧簇了起来。
这确实是个两难的死结:不彻底灭虱,疫情无法控制;强行焚衣,又可能将百姓逼上绝路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始终沉默的林川。
林川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杜仲担忧的脸上,缓缓开口:“杜老所虑极是。民生多艰,我等行事,岂能不顾百姓死活?”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但疫毒凶猛,亦不能坐视不管。两难之间,必有可行之路。焚,不是唯一之法,也非此刻上策。”
他看向众人:“诸位,虱蚤惧何物?除了火焚,可有别的方法杀灭?比如,高温蒸煮?或是某种药水浸泡?”
赵大夫立刻答道:“有!虱蚤畏高温,畏严寒,亦畏某些草药之气。可将衣物被褥集中起来,用大釜沸水蒸煮半个时辰,定可杀灭虱卵!若沸水不足,亦可用烈性药汤,比如醋、或某些草药熬制的汁液长时间浸泡,虽不及蒸煮彻底,亦能灭杀大半!”
一名医官皱眉道:“此法虽好,却有一大难处。那虱蚤最是刁钻,不仅藏于衣物缝隙,更喜潜伏于毛发丛中,尤以发间、腋下为甚。即便用药汤沐浴,若毛发浓密处清洗不净,恐难尽除,留有后患啊!”
“是啊……”
他这话立刻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
几位老成持重的医官纷纷点头,面露难色。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关乎细节,却直指要害。
林川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还是将事情想得简单了。
让成千上万、尤其是卫生习惯极差的古代流民,完成一次彻底的、尤其是清洗毛发的药浴,其难度远超想象。那些在田间地头、市井街巷劳作的百姓,双手因常年劳作而皲裂黢黑,脸上也常带着风吹日晒的尘垢。对他们而言,洗澡是一件奢侈且并非必需的事情。
要让这些人,在严寒的冬日,心甘情愿地、并且有效地完成一次从头到脚的彻底清洁,其组织难度和对观念的冲击,可想而知。
这不仅仅是提供药水那么简单,更是一场对旧有生活习惯的挑战。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