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日头已然西斜,车队在凛冽的寒风中抵达孝州城外。
昔日还算有些人气的官道,此刻一片死寂。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头值守的兵卒皆以布巾蒙面,如临大敌。唯有提前收到消息、在此恭候的孝州卫百户王虎,带着一队同样面带惶恐的士兵,守在离城门尚有数百步的空地上。
这王虎不是旁人,正是当日林川初入孝州时,那个在城门口被干脆利落拿下的守城百户。
孝州卫归降后,原指挥使、千户等高级将领虽保住了性命,但兵权被悉数剥夺,各级军官也大都换上了铁林谷的嫡系。唯独这个王虎,林川事后查阅卷宗,又亲自考校,发现此人虽出身低微,却心思缜密,甚至粗通兵法韬略,是块可堪打磨的材料,便让他官复原职,仍领百户之衔。
此刻,王虎见林川的车驾抵达,立刻快步迎上,抱拳行礼:“大人!您……您真的来了!”
当日被俘的那点怨怼,早已在见识了青州卫的规矩和林川的手段后烟消云散。
如今见这位新指挥使竟在疫情凶险之际亲身前来,他心中只剩下满满的叹服与担忧。
“城内情况如何?”
林川跳下马车,开门见山,目光扫过紧闭的城门和远处空地上零星搭建的、看起来混乱不堪的窝棚。
王虎不敢怠慢,连忙汇报道:“回大人,情况……很糟。起初是流民营的管事发现有几户人家同时突发高热,呕吐不止。那管事前去查看,没过两日,他自家全家也病倒了。如今这病势,如同野火燎原,一传十,十传百……”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城中如今已有数千人病倒,症状相似,皆是高热、寒战,身上……身上还会起红疹。每日都有尸首从城里抬出来,具体数目……已无法细算。刘大人……刘大人便是前日巡视后倒下的,如今府衙几乎瘫痪,人心几乎散了。”
林川静静地听完,点点头。
他抬眼望向那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城池:“传令!车队在城外寻找背风、近水之地,立即扎营!所有人员未经允许,不得靠近城池半步!医疗营先行布置隔离区,亲卫营负责警戒!”
他没有选择立刻进城,而是要先在这险地之外,建立一个稳固的桥头堡。
命令一下,队伍立刻行动起来。
亲卫营的战兵们迅速散开,一部分人立刻圈定营地范围,开始挖掘防御壕沟,设立警戒哨位;另一部分人则协助医疗营,选择上风处、远离官道的一片稀疏林地,开始搭建帐篷。
医疗营在秦砚秋的指挥下,很快搭了起来。
首先立起的,是几顶最大的、用来作为诊疗和药材处理中心的帐篷。紧接着,战兵们根据指示,严格划分出“洁净区”“污染区”和“病患隔离区”,并用石灰在地上撒出清晰的分界线。运送来的烈酒、石灰、棉纱、药材被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地搬运到帐篷中。
王虎看着眼前这支沉默高效、忙而不乱的队伍,心中一片惊异。
与他手下那些士兵相比,这些人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王百户。”林川的声音传来。
“末将在!”王虎一个激灵,连忙跑过去。
此时林川的身边,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大夫,都是青州卫医疗营的成员,加上随队而来的医女,有一百多人。
“你熟悉城中情况。我问你,如今城中水源有几处?主要来自井水,还是河水?”
林川的问题出乎王虎的意料,不是先问病情,而是问水。
王虎略一思索,赶紧回答:“回大人,城内百姓多用城中几口大井,大户人家和衙门自有水井。护城河的水……冬日浑浊,少有人用。”
“流民营情况如何?”
“流民营在城东南角,情况最糟,几乎十室九病,已……已无力管控。”
“病患的垃圾、污物,如何处置?死者尸身,又是如何处理的?”
林川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细致,也一个比一个尖锐。
王虎额头冒汗,他之前只关注疫情本身,何曾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他努力回忆着,断断续续答道:“垃圾……多是随意倾倒,或堆积在巷尾。尸身……起初还有家人收殓,后来太多,也顾不上了,多是……由官府组织的民夫,运到城西乱葬岗草草掩埋……”
听到“乱葬岗”和“草草掩埋”几个字,林川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秦砚秋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边,闻言也是脸色一白。
作为医者,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混乱,是瘟疫最好的帮凶。
“大人,您看该如何……”王虎惴惴不安。
林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对秦砚秋道:“砚秋,你如何看?”
秦砚秋思忖片刻:“将军,若依王百户所言,城中水源极可能已被污染,污物横流,尸身处理不当,这正是疫病滋生的温床。若不能立刻控制这些,我们就算有再好的药方,也是治标不治本。”
林川点了点头。
“秦医官说的是!”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拱手道。
此人是随行的老大夫杜仲,素以稳重着称。
“医书有云,避其毒气,首要便是远离秽恶之源。如今城中情况,正是毒气弥漫。若不先清其源,即便是神医再世,怕也难挽狂澜。”
周围几位大夫纷纷点头称是。
然而,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插了进来:“杜老所言固然在理,可眼下城内每日死人过百,病患哀嚎遍野,我等医者在此空谈清源,是否……是否有些远水难救近火了?”
说话的是另一位姓赵的中年大夫,“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应该立刻配制汤药,进城救人吗?每耽搁一刻,就是数条人命啊!”
这话也引起了一部分共鸣,人群中响起一阵低语。
的确,医者父母心,眼看着大量病患等死,情感上难以接受。
秦砚秋摇摇头:“赵大夫忧心病患,乃医者本分,砚秋敬佩。但请问赵大夫,若您此刻进城施药,您能保证喝下您药汤的病人,所用的水是干净的吗?能保证他躺卧之处,没有被污物沾染吗?能保证他不会再被邻舍的疫气所染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让赵大夫一时语塞。
秦砚秋环视众人,声音提高了一些:“我们此刻进去,若源头不除,非但救不了人,反而可能让我们自己、还有我们带去的那点宝贵药材,都陷在那片泥沼里,被疫病吞噬。砚秋以为,该当先清环境,再行救人。看似慢了一步,实则是为了能更快、更有效地救下更多人!这不仅是治病,更是治境!”
“秦医官说得对!清源之事,可由兵士去做。我们医疗营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先对一些病患进行诊治,得先确定是何疫症才行,才能准备好应对不同症候的方药。待前方初步清理完毕,我们进去才能有的放矢,不至于手忙脚乱,徒增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