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总带着股钻骨的湿冷。
哪怕是腊月二十六这样难得的晴天,太阳斜斜挂在西边的天际,把码头的青石板路晒得泛着点暖光,可风一吹过,还是像细针似的往人衣领、袖口里头钻,冻得人忍不住缩脖子、搓手。
这时候的三乡镇码头,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光。
再过四天就是除夕,镇上的年货集市刚散了大半,提着、扛着、背着年货的人三三两两地往码头来——有的是要坐船回河对岸的村子,有的是像江奔宇他们这样,骑自行车来镇上采买,顺路到茶摊喝口热的暖暖身子。
茶摊就连支撑到码头入口的老榕树下,是张子豪跟几个兄弟扩搭的简易棚子。
棚子用竹竿架着,盖了层油布,挡住了偶尔飘来的冷风;里头摆了四张八仙桌,都是镇上老木匠打的旧桌子,桌面被磨得油光锃亮,边角处有些磕碰的痕迹,却透着股过日子的实在。
每张桌子旁边围着四条长凳,凳面上也坐满了人,有穿棉袄的汉子,有裹着头巾的妇人,还有几个半大的小子,手里攥着刚买的糖糕,嘴里含着,眼睛却盯着桌角炭盆里跳动的火苗。
炭盆是铜的,外头包着层铁皮,放在茶摊中央,炭火燃得正旺,时不时“噼啪”响一声,溅起几点火星。
林强军正蹲在炭盆边,手里拿着把铁钳,慢悠悠地给炭盆添着新炭——都是上好的木炭,烧起来没什么烟,还带着点淡淡的木香味。他穿了件深蓝色的劳动布棉袄,领口扣得严实,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动作不急不缓,一看就是个细心人。
“同志,再来壶姜茶!”靠门口的桌子旁,一个挑着担子的汉子喊道。他担子两头的竹筐里装着腊鱼腊肉,油顺着竹筐的缝隙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积了小半圈油渍。汉子脸上沁着汗,却还是把棉袄的扣子扣到了最上面,显然是被外头的风吹得够呛。
张子豪正站在茶摊里头的案板旁擦杯子,闻言抬头应了声:“李哥,稍等!福伯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打下手,这就来了!”他手里的杯子是粗瓷的,白底子上画着浅青色的兰草,有些杯子的口沿缺了小角,却被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茶渍。张子豪穿了件灰色的棉袄,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笑,说话的时候声音温和,看着就像个老实本分的茶摊老伯后生侄子——谁也想不到,这茶摊底下,还藏着三乡镇最有分量的一股暗劲。
案板上摆着个大铜壶,壶嘴冒着白汽,凑近了能闻到浓郁的姜香。张子豪提起铜壶,往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姜茶,琥珀色的茶水在杯子里晃荡,飘着几片切得薄薄的姜丝,还有几颗暗红色的红枣。他把杯子递给李哥,又笑着说:“刚添的红枣,甜口的,暖身子更管用。”
李哥接过杯子,手指碰到杯壁,立马“嘶”了一声,却还是赶紧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姜的辛辣混着红枣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不一会儿,他的脸颊就泛起了红,原本冻得发僵的手指也慢慢能活动了。“舒坦!”李哥叹了口气,放下杯子,从口袋里掏出几分钱放在案板上,“张同志,你这姜茶,真是救了我一口气——刚才在集市上冻得,连挑担子的力气都快没了。”
“客气啥,”张子豪把钱收好,又给李哥的杯子续满,“这天儿就是这样,看着出太阳,实则冷得厉害。你这是要回河东村?”
“可不是嘛,”李哥喝了口茶,指了指担子,“给家里老婆子跟娃买的腊味,还有两斤糖糕。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卫生我都还没打扰呢,得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扫扫房,准备新年贴贴对联。”
周围的人听见这话,也都跟着搭话。靠炭盆的王婶手把玩着新买的棉毛线,毛线是红色的,应该是给孙子织的过年新衣。她抬起头,笑着说:“李哥,你这腊味看着不错啊,在哪家买的?我刚去去集市,看了几家,要么太咸,要么不够干。”
“就街口那家‘老陈腊味’,”李哥说,“他家的腊鱼是用西河的草鱼做的,晒了半个月,咸淡正好。你要是去,就说是我介绍的,让老陈给你多称一两。”
“那感情好,”王婶笑着点头,手里捋着棉毛线“哒哒”响,“我家孙子就爱吃腊鱼,去年过年,一顿能吃小半条。”
茶摊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过年的琐事——谁家的对联还没写,谁家的年货还没备齐,谁家的媳妇怀了孕,过年要多做点软和的吃食。空气里混着姜茶的香气、炭火的木香味,还有人们说话的热气,暖融融的,让人忘了外头的湿冷。
就在这时,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从码头入口传来,“叮铃铃”,清脆响亮,盖过了茶摊里的说话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三个汉子骑着自行车朝茶摊过来,自行车的后座和车把上挂着不少篮子和草绳绑着,有装着红糖的,有装着白酒的,还有几个用布包着的,看着像是给孕妇买的软糕。
最前面的那个汉子,个子很高,穿了件黑色的棉袄,领口处露出点深蓝色的毛衣领子。他骑车的姿势很稳,哪怕路上有块小石子,也只是轻轻一拐就绕了过去。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却丝毫不影响他的精神——脸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亮,透着股沉稳威严的劲儿,正是这伙人的领头人,江奔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