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风！”承影一步跨前，猛地拦在顾清风与明远之间，他眼中烧着压抑的怒火与痛楚，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发颤，“你既已弃了他，与他恩断义绝，如今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滚开！你不配碰他！”
明远也是想起当初为兰策清理伤口时，从他身上找到姻缘牌与“兰策”二字并排刻着的，正是“顾清风”。
原来，是这样一个男人。
他并未将衣物递给顾清风，只淡淡道，“还是我来吧。”
顾清风被承影那一挡推得踉跄后退，他心口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冰冷刺骨的寒风毫无阻隔地灌入，冻结了血液，也冻僵了四肢百骸。他怔怔地，看着承影充满憎恶与扞卫意味的背影。
承影回过头，死死瞪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你恨他，亲口与他恩断义绝！他生前也应了！从那一刻起，你们便是陌路！彻彻底底的陌路人！”
顾清风浑身一震，承影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他刻意封锁的记忆闸门，兰策自那之后，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没有对他说一个字，甚至在他试图靠近时，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和躲避……
“他，不想我碰他。”顾清风喃喃自语，声音空洞，“他不看我，不和我说话，他说过，再也不会理我了……”
他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兰策那张再也不会对他露出任何表情的脸上。巨大的悲恸与悔恨如同海啸，终于冲垮最后强撑的堤防。赤红的眼睛闭上，一滴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仿佛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朝着那具再也不会回应他的躯体，发出痛彻心扉、带着无尽眷恋与绝望的低唤：
“策儿……”
月老祠本是祈求姻缘、见证欢喜之地，此刻却笼罩在一种近乎凝固的阴郁与死寂之中。无人言语，唯有殿外隐约传来的、收拾柴火的窸窣声响，更衬得殿内气氛压抑得骇人。
殿外，暗卫动作麻利，已将干柴堆砌妥当，又从后院寻出几筐陈炭与一罐菜油，火把也被依次点燃，跳动的火光将傍晚的天色衬得更加晦暗。
殿内，明远已为兰策换上那套略显宽大的素色衣衫，仔细系好衣带，又将那只僵硬的蜡嘴鸟重新放入他怀中，妥帖安放。只是准备穿鞋时才发现，拿来的布鞋大了不止一码，只能勉强虚虚套在脚上。
兰煜雪始终坐在那把破旧的圈椅里，静静看着这一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眉头紧紧锁着，目光幽深，无人能窥见其下翻涌的究竟是何种心绪。
顾清风似乎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是面色依旧苍白如纸。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台上毫无声息的兰策，双眼赤红，像是要将这最后的模样刻进魂魄深处。
承影上前一步，抬手，极轻地抚了抚兰策的额发，动作笨拙而温柔，仿佛回到多年前，逗弄那个顽皮小童的时光。只是此刻，手下触感冰凉僵硬。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打开，里面是几颗松子糖。他拈起一颗，小心地塞进兰策微张冰冷的唇间，声音低哑，“你从前，最爱吃甜的。最后一程，再吃一颗吧。”
就在这时，兰灏带着两名暗卫重新步入大殿。“父王，一切均已准备妥当。”
兰煜雪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兰灏一挥手，两名暗卫上前，一人架起兰策的手臂，一人托起他的双腿，将尸身从长桌上搬下。那双过大的布鞋随着动作“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露出两只灰白的赤足。一名暗卫动作顿了一下，弯腰要去捡鞋。
兰灏目光扫过，语气平淡，“行了，直接拖出去吧。天色不早了。”
暗卫应是，改为左右架着手臂，将兰策半拖半架起来。兰策的脑袋无力地垂落，散乱的长发遮去大半面容。垂落发丝交错晃动的瞬间，一抹极其刺眼的颜色一闪而过。
“等一下。”兰煜雪眸光骤然一凝，猛地出声。
兰灏心头一跳，以为出了什么意外，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父王，怎么了？”
兰煜雪已站起身，走上前，目光锁在兰策低垂的头上。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发颤，拨开凌乱的发丝。这下看得更清楚了，不过双十年华，这头青丝之中，竟已掺杂如此之多白发！并非一根两根，而是夹杂在乌黑之中的、一绺绺明显的灰白。
他的指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兰灏适时扶住他的手臂，声音放得又低又缓，带着劝慰，“父王，让他早些离去，得以安息吧。”
兰煜雪偏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是没什么表情地收回视线和手，转过身，声音疲惫而空洞，“……烧了吧。”
暗卫颔首，架着兰策迅速向殿外移动。那双灰白的赤足在积尘的地面上拖出两道浅痕，越拖越远，脚尖磨出暗红血沫。
几乎是同时，月老祠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终于说服二哥、气喘吁吁赶到的卓练，一眼便瞧见被暗卫架着拖出的那抹素白身影。
他想都没想，如同被激怒的小兽般猛冲过来，伸手就要抢夺，“你们干什么？！放开他！”
架着尸身的暗卫下意识便要格挡，紧随其后的卓明已一步上前，“噌”地拔出腰间佩刀，面色冷峻，目光锐利地扫向兰灏，“世子殿下，舍弟鲁莽，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碰得的。”
他的目光随即落到兰策身上，职业的习惯让他迅速判断，眉头下意识皱紧，低声对卓练道，“小练，他，已经死了。”
“什么？不可能！” 卓练脸上的急切瞬间僵住，化为难以置信的茫然，他拒绝接受这个信息。
兰灏扫了这对兄弟一眼，抬了抬手，语气平淡，“放开，让卓三公子，告个别吧。”
暗卫松开手，兰策的尸身软软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卓练立刻扑跪过去，双手颤抖着抱住那冰冷僵硬的躯体，“策儿？是我啊，你没死对不对？是我二哥胡说，我们……”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触手所及，是削瘦得硌人的骨头，是冰冷僵硬的肌肤，是毫无生气的重量。他瞪大眼睛，颤抖的手指抚上兰策灰白的面颊，触到那空洞的眼窝，碰到那以诡异角度弯曲的断腿……
“策儿？策儿！策儿，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卓练的声音变了调，巨大的惊恐和痛楚攫住了他。
他猛地抱紧兰策的尸体，发出一声凄厉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嚎哭，“啊啊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你得多疼啊！多疼啊！你那么怕疼的……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