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早!”
“徐医生早上好!”
“早上好!”
“徐医生来了呀!吃饭了吗?”
“王医生,早上好,我这不刚从食堂回来嘛!今天的紫薯粥味道不错!”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清晨的医院走廊,弥漫着消毒水与晨光混合的独特气息,徐珏脸上挂着职业性的恰到好处的温和微笑,步履从容地与擦肩而过的同事们一一问好。
她声音清朗,回应得体,既不显得过分热络,又不会让人觉得疏离,直到终于走进属于她的那间安静诊室,反手轻轻带上门,将外界的嘈杂稍稍隔绝,她才几不可闻地轻轻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社交面具。
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坐下,她习惯性地伸了个懒腰,让有些紧绷的肩颈肌肉放松下来,打开电脑,屏幕上跳出今日的预约列表,熟练地移动鼠标,粗略浏览了一下,然后便拿起手边的保温杯,轻轻啜了一口温水,调整呼吸,准备迎接今天的第一位来访者。
没过多久,门外等候区的电子叫号屏清晰地报出了第一个号码,几乎是同时,诊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徐珏迅速扫视了一眼桌面,病历本,笔,必要的工具都已就位,环境整洁安静,确认没有什么问题后,她清了清嗓子,用清晰而平稳的声音应道:
“请进。”
门被推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女性,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妆容精致,整个人透着一股干练利落的职场气息。
她推门时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握在手中的手机,眉头微蹙,仿佛正急着去参加某个重要会议,分秒必争。
然而,女人推开门后并没有立刻进来,而是侧过身,回头朝门外看了一眼,像是确认了什么,她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快速说了句:
“跟上。” 然后才迈步走进诊室。
这时,徐珏才看清跟在女人身后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身影,身高大约一米七,体型显得有些清瘦,一头短发干净利落,脸上架着一副略显笨重的粗黑框眼镜,几乎遮住了小半张脸,从打扮和初步印象上看,看起来是个沉默内向的男生。
自从进门后,他就一直深深地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上,双手紧张地抓着校服下摆,整个人透着一股强烈的拘谨和不安,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女人身后,进门后便僵在原地,不再向前。
徐珏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快速扫过,心中已然有了初步的推测,这很可能是一对母子,母亲强势,孩子压抑,但她并没有急于下结论,而是维持着专业的态度,用比刚才更加柔和几分的嗓音,对着那个低着头的学生说道:
“请坐吧。” 她伸手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张为来访者准备的、看起来还算舒适的椅子。
不知道是没有听清徐珏的话,还是因为过度紧张而无法做出反应,那个清瘦的身影只是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脚尖下意识地朝向椅子的方向挪动了几乎无法察觉的一毫米,但最终,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没有迈出去。
这一幕显然让旁边的女人感到不悦,她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随即有些不耐烦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少年的胳膊,力道不轻地将对方拽到自己身前,然后几乎是推搡着将其按到了椅子边,同时嘴里发出带着压抑怒气的声音:
“还愣着干嘛?医生都让你坐下了还不赶紧坐下!磨磨蹭蹭的!”
或许是因为情绪激动,或许她本来说话就习惯带着一种命令式的腔调,她的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和压迫感。
而被如此对待的“少年”,整个过程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没有丝毫反抗,只是顺从地任由女人摆布,被推到椅子边后,便默默地坐了下去,但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深深地低着头,仿佛要将自己藏进地缝里,让人完全无法窥探其此刻的神情和内心世界。
徐珏默默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微沉,她不动声色地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银色细框眼镜,转动椅子,完全面向坐在对面的来访者,拿起一张空白的个人信息登记表,语气依旧温和,试图打破这僵硬的气氛,建立初步的信任和沟通:
“放松一点,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可以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坐在椅子上的身影犹豫了一下,肩膀微微缩紧,过了好几秒,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极其微弱的音节。
然而,就是这刚刚发出的,细若蚊蚋的声音,让徐珏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
这声音虽然低沉沙哑,带着怯懦,但音色本身更偏向女性,绝非少年处于变声期的嗓音。
这是个女孩子。
徐珏心中了然,面上却丝毫不显惊讶,依旧保持着温和耐心的态度,顺着刚才的问题,用更明确的词语询问道:
“好的,那么,你的性别是?”
“……女。” 这次,回答的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点,但依然带着不确定和怯生生。
徐珏在心中轻轻“啊”了一下,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那过于短促的,像男孩子的发型,加上宽大的,模糊性别的校服,在初见的瞬间确实给她造成了一定的误导,好在作为专业人士,她绝不会将这种误判宣之于口,以免给本就敏感的来访者带来额外的压力。
她继续用平稳的语速询问着基础信息:
“今年多大啦?”
“……十八。” 少女的声音依旧很低,但徐珏敏锐地捕捉到了,十八岁,高三,正处于学业压力和心理波动的高峰期,这个信息点很重要。
徐珏又简单询问了几个诸如“在读学校”等基础信息,在表格上做着记录,感觉气氛似乎比刚才缓和了一点点,她这才将手中的笔暂时放下,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更加专注和关怀的目光看向对方,轻声问道:
“那么,今天过来,是觉得哪里不太舒服,或者遇到了什么困扰,想要和我聊聊呢?”
她的目光虽然是看着少女问的,但眼角的余光也留意着一旁那位母亲的反应。
果然,少女再次陷入了沉默,嘴唇嗫嚅了几下,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我…我…” 了半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脸憋得有些发红。
一旁的女人显然没什么耐心了,她又看了一眼手机,仿佛那上面有吸走她全部注意力的磁石。
她抬起头,直接替女儿回答道:
“医生,是这么回事,她最近情绪很不对劲,整个人越来越蔫儿了,以前虽然也不怎么爱说话,但没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的,问她什么也不说,就跟个闷葫芦似的!” 女人的语速很快,带着明显的焦躁。
“而且,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自己偷偷跑去把留了多年的长头发给剪了,剪成这么个样子!像什么话!” 她嫌弃地瞥了一眼女儿那头参差不齐的短发,语气加重。
“最气人的是成绩!最近几次模拟考,成绩下滑得厉害!眼看就要高考了,这个状态怎么行?我工作这么忙,辛辛苦苦不都是为了她?她倒好,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女人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地又拔高了一些,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怨气。
徐珏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评判的表情,只是专注地吸收着这些信息。耐着性子,在心里快速梳理和整合女人话语中的关键点:
情绪低落、沉默寡言、行为改变、学业下滑、母亲强势且焦虑、亲子沟通不畅……
她心中对情况的严重性和可能的方向有了更清晰的轮廓,但作为医生,她深知不能仅凭一方之言就妄下论断,她需要听到当事人自己的声音。
于是,她转过头,看向那位不时查看手机,显得坐立不安的母亲,用客气而坚定的语气说道:
“这位家长,感谢您提供的信息,接下来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单独和您的女儿聊一聊,有些话,年轻人在家长面前可能不太好意思说,您看,方便先去那边的休息区稍坐一会儿吗?” 她指了指诊室角落的一组沙发椅。
女人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满,但看了一眼医生专业而平静的表情,还是点了点头:
“……好的,医生,那您多费心。” 她说完,便拿着手机快步走到沙发椅边坐下,几乎立刻就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了手机屏幕上,手指飞快地敲击着,仿佛在处理什么十万火急的业务。
徐珏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面前的少女身上。
此刻,诊室内只剩下她们两人,气氛似乎比刚才松弛了一点点。
徐珏将声音放得更柔,像春风拂过湖面:
“好了,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别紧张,这里你说的话都是保密的,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和感受,无论是什么,都可以放心地告诉我,好吗?”
她脸上带着鼓励的、温暖的微笑,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心理工作,她运用专业的沟通技巧,先是聊一些中性、安全的话题,慢慢引导少女放松紧绷的神经。
在她的耐心引导下,工作很快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少女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些,虽然依旧没有太多言语,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封闭状态。
终于,在徐珏又一次温和的鼓励下,少女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就在她抬起头的瞬间,徐珏看着那张因为短发而显得有几分清秀、甚至略带中性气质的面庞,尤其是对上那双微微泛红、浸染着怯懦、畏缩与无助的眼眸时,她的心猛地一跳,一阵强烈的恍惚感袭来。
这眼神……
太熟悉了。
脑海中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闪电般地掠过另一个人的身影,那双曾经同样带着类似神采,却又绽放出截然不同光芒的眼睛……
这个念头如同触电般闪过,让徐珏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但仅仅是一瞬间,强大的职业素养让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徐珏迅速地在心里摇了摇头,仿佛要将那不该在此刻出现的、模糊而深刻的人影从脑海中强行擦除,现在她是医生,面前是她的来访者,她必须保持绝对的专注和专业。
她迅速调整好呼吸和表情,目光重新变得清澈而专注,温柔地迎上少女怯生生的视线,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然而,少女接下来艰难吐露的话语,却像是一记当头棒喝,重重地敲在了徐珏的心上,让她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
“我……我好像爱上了一个人,” 少女的声音带着颤抖,充满了自我怀疑和痛苦,“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
徐珏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有几分熟悉的面庞,尤其是那双眼睛,记忆深刻的眼神,再配上这句意有所指,充满禁忌感和挣扎的“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徐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股莫名的心虚和荒谬感涌上心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瞥了一眼放在手边、此刻正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
“不!不可能!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她在心里严厉地斥责自己,连忙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荒谬的,毫无根据的联想彻底压下去。
这一定是巧合,是职业倦怠导致的敏感!
好在,此刻的少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倾诉欲中,并没有注意到徐珏这片刻的异常,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徐珏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认真倾听。
随着少女的讲述,一个清晰的故事脉络逐渐展开:
她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非常强势,控制欲强,对她的学习和生活有着极高的、不容置疑的要求,将所有的期望都压在她的身上,但同时,母亲又是一个事业心极重的工作狂,大部分时间都忙于工作,给予她的情感关怀和陪伴少之又少,她的生活就像一座孤岛,外表光鲜,内里却充满了压抑、孤独和无法言说的痛苦。
就在这种情况下,住在隔壁的一位小学女老师走进了她的生活,那位老师温柔、耐心,会关心她吃没吃饭,会在她被母亲责骂后悄悄安慰她,会在她遇到学习难题时耐心讲解……
这些微不足道的温暖,对于长期处于情感荒漠中的少女来说,无异于甘霖,渐渐地,她对这位如同姐姐、甚至母亲般的女老师,产生了一种超越亲情和感激的复杂而炽烈的情感。
听完少女完整的讲述,徐珏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了实处,但心情却更加复杂,虽然结果在意料之中,但亲眼见证一个年轻生命在情感与现实的夹缝中如此痛苦,依然让徐珏感到一阵沉重。
她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大变化,脸上依旧挂着那种能让人安心和信任的温暖笑容,声音柔和地回应着少女,表示理解她的困惑和痛苦,肯定她情感的真实性,同时开始用专业的知识和角度,引导她正视自己的感受,分析情感产生的根源,探讨如何健康地处理这份感情,以及如何改善与母亲的关系。
她拿出了一些简单的心理评估量表让少女填写,以便更客观地评估她当前的情绪状态和压力水平,然后针对少女的情况,开始了系统性的心理疏导和认知行为干预。
时间在专注的工作中总是流逝得飞快,送走这对母女,徐珏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一个来访者的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复杂一些,情感卷入度很高,让她也耗费了不少心神。
她回到座位,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的手指和脖颈,准备趁着下一个预约开始前的间隙稍微休息一下。
然而,还没等她喝口水缓过神,诊室的门就再次被敲响,然后直接推开了。
“你好!” 进来的是第二位预约者。
徐珏立刻打起精神,脸上重新挂上专业的微笑:
“你好,请坐。”
……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当时钟指向中午,送走上午的最后一位来访者后,徐珏终于能从椅子上彻底站起来。
她用力伸展了一下腰肢,感受着骨骼发出的轻微声响,久坐带来的疲惫感稍稍缓解。
一边简单收拾着略显凌乱的桌面,将散落的文件归位,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午餐是去食堂解决,还是点个外卖换换口味。
就在这时,诊室的门又被推开了,一位相熟的护士探进头来,见徐珏已经收拾好东西,一副准备去吃饭的样子,脸上立刻露出一个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坏笑,扬声说道:
“徐医生,先别急着走哈!主任找你,让你现在就去她办公室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