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黎明前的冷雾如纱,笼罩着天柱崖的嶙峋怪石。
谢扶光迎着第一缕金光,走回阵前。
她没有看京城的方向,只是伸出苍白的手,将那七十二只饱饮了罪孽与恐惧的布偶,从支架上逐一解下。
它们在她手中轻飘飘的,仿佛所有重量都已在昨夜耗尽。
她走到悬崖边缘,松开了手。
没有焚烧,没有掩埋。
她任由那些布偶如黑色的蒲公英,被山巅的烈风卷起,投入深不见底、雾气弥漫的山谷。
它们在空中翻滚,飘散,像七十二个无声的告别。
就在第一只布偶触及谷底泥土的瞬间,百里之外,京郊的一座小村落里,一个正在酣睡的孩童猛地睁开了眼。
他没有哭闹,只是沉默地坐起身,从枕下摸出一个早已破旧、缝补了多次的粗布娃娃,趿上鞋,跑出家门,在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挖了个坑,郑重地将其埋了进去。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七十二座村庄,七十二个孩童,在同一个清晨,不约而同地埋葬了自己旧时的玩偶。
崖顶,风吹起谢扶光墨色的长发,猎猎作响。
她终于望向京城的方向,那里金色的琉璃瓦在晨曦中折射出刺眼的光。
她极轻地开口,声音被风吹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我不回来,但你们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
皇宫,太和殿。
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
萧无咎一身玄色监国常服,立于龙椅之前,目光冷冽地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三法司重臣。
这些人,昨夜或亲历影中自白,或听闻同僚丑事,此刻再无半分往日的气焰。
“刑部尚书。”萧无咎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关于昨夜京城‘妖术惑众’一案,你怎么看?”
刑部尚书一个激灵,连忙出列跪倒,声音都在发颤:“回……回殿下,臣愚钝。昨夜之事,匪夷所思,但……但影中所述罪状,经连夜核查,竟……竟大多属实。臣以为,这或许并非妖术,而是……天谴。”
“天谴?”萧无咎冷笑一声,“孤不信天,只信人证物证。”
他走下台阶,从内侍手中接过一卷明黄诏书,当众展开。
“即日起,废除所有关于‘织魂妖术’的案卷记录。即刻于都察院下,设立‘名录司’,由原名籍院大司录韩昭领衔,专责收录、查证天下所有沉冤旧案,凡枉死者,其亲族、乡邻皆可为其登名入册。此册,将呈于朝堂,公审公判!”
满堂死寂,针落可闻。
萧无咎将诏书递给韩昭,目光沉静而坚定:“韩司录,从前,你们记录活人。从今往后,你们要为死人立传。”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声震殿宇。
“自今日起,凡枉死者,不必托梦,不必显灵,更不必等待百年后的天道轮回。只需有名,即可诉于朝堂!”
退朝后,所有官员都避瘟神般地躲着新上任的名录司众人。
萧无咎没有回东宫,而是独自一人,一步步走进了尘封已久的静愆殿。
这里是宫中最偏僻的殿宇,供奉着自开国以来,所有非正常死亡的皇族牌位。
三百二十七盏长明灯,本该是幽暗的豆点火光。
可在他推开殿门的瞬间,满殿灯火,齐齐“轰”地一声,明亮了三倍,将整座大殿照得宛如白昼。
那光芒温暖而不灼人,仿佛,刚刚有人来过,为每一盏灯都添满了滚烫的灯油。
她没点灯,但她来过。
京郊,乱葬岗。
韩昭亲自带着名录司的吏员,按照那份诡异地图的指引,挖开了第一处标注的地下尸窖。
泥土翻开,一股混合着腐朽与怨气的恶臭冲天而起。
当最后一层土被揭开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那不是随意的抛尸,而是累累骸骨,被粗麻绳野蛮地穿透锁骨,一串串地码放得整整齐齐,像牲畜一样。
这种手法,与织魂族古律中记载的“囚魂之刑”如出一辙。
这里埋着的,是当年灭门案中,被裴云谏秘密转移、用以威胁和研究的织魂族人遗骸。
“清点……收敛……”韩昭的声音沙哑,她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下达了命令,“将每一具骸骨,都妥善送往天柱崖下的唤魂碑,归葬故土。”
当晚,韩昭做了一个梦。
梦里大雨滂沱,她看见一个冷艳绝美的女子,身着黑衣,静静站在雨中。
她手中没有招魂铃,身后那棵巨大的古柏枝头,却挂满了湿漉漉的布偶,雨水顺着布偶的眼角滑落,像在流泪。
那女子转过头,隔着雨幕看着她,只说了一句话。
“名字刻上去的时候,才算安息。”
韩昭猛然惊醒,窗外月色如水。
她翻身下床,点亮油灯,提笔在一份卷宗上,增补唤魂碑的碑文:“织魂一族,非叛逆,乃殉道。”
漕运码头。
陈九一身寻常船工打扮,正指挥着手下,将一口口封存严密的木箱搬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