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的风,是活的。
它不吹好人,不扰善魂,专挑那些心肝烂透了的人,往骨头缝里钻。
刑部老笔吏赵九渊,就觉得这风已经在他天灵盖里打了三天三夜的旋。
他把自己反锁在堆满卷宗的陋室里,门窗糊死了,依旧挡不住那阵阴风。
“三百二十七个……”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我抄了三遍!我亲手抄了三遍啊!”
案台上,是他一生的心血,那些他引以为傲的笔录、账册,此刻在他眼里,都变成了催命的符咒。
他发了疯似的将它们撕扯,纸屑纷飞如冥钱。
“一遍烧给了太后,让她安心!一遍藏进了刑部档案库的夹墙,永不见天日!”
他猛地停住,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前方,声音陡然凄厉。
“第三遍……第三遍被我……被我亲口吞进了肚子里!”
话音刚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猛地弯下腰,“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墨汁般的黑血。
腥臭的液体在地上铺开,中央竟漂浮着半片被胃酸浸泡得泛黄的纸页。
上面的字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馆阁体,写着:“谢氏幼女,年三岁,焚于东厢。”
那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他的眼球上。
他浑身一颤,像是要甩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连滚带爬地捧来一只火盆,颤抖着想要将那片罪证彻底烧毁。
可当他抬起头的瞬间,屋里那面蒙尘的铜镜里,映出的却不是他自己。
镜中,一个浑身焦黑、只有三四岁大的小女孩,正无声无息地趴在他的肩膀上,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用稚嫩又空洞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轻轻数着:
“一、二、三……赵伯伯,你还记得我吗?”
“啊——!”
赵九渊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手中的火盆砰然落地,炭火滚了一地。
他像被鬼追着一样,猛地撞开房门,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瓢泼的雨夜之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方向——
西山!他要去西山!
同一时间,西山脚下。
韩昭一身巡检司的劲装,正带着人例行巡查。
春祭刚过,她总担心有人来此滋事。
雨幕中,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跪在织魂族新坟前的人影。
那人正用一种自残般的疯狂姿态,一下一下地用额头猛磕着冰冷的墓碑,泥水混合着鲜血,糊了满脸。
“赵笔吏?”韩昭皱眉上前,认出了对方。
赵九渊像是没听见,只是抬起血肉模糊的脸,抓住她的裤腿,声音嘶哑地喃喃自语:“我在名单上……我见过他们的名字,我抄录过他们的死状……我知道是谁点了第一把火……求你,求求你,带我去见谢娘子!”
韩昭心中一凛,正想说谢娘子早已不知所踪,脚下的泥土却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只见那片平整的坟前空地上,一只、两只、三只……十几只前几日谢扶光亲手埋下的无面布偶,竟缓缓地、自行地破土而出!
它们身上沾着湿泥,没有五官,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它们排成一字长蛇阵,齐刷刷地“望”向跪地的赵九渊。
其中一只布偶,缓缓抬起了它用棉线缝制的、空无一物的手臂。
指尖处,一缕血丝悄然渗出,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迅速游走,勾勒出一行冰冷的字:
“你说出来,我就听。”
赵九渊看着那行血字,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看到了比厉鬼更可怕的东西。
他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了。
“我说!我都说!”他涕泪横流,声音尖利地划破雨夜,“当年的《织魂谋逆录》是假的!是崔元衡……是他亲手用一个刚出生的活婴心头血做墨,写下的罪证!点火的不是官兵,是先帝亲授的‘燎原令’!那道火符……那道火符至今还供奉在皇陵偏殿,由两个老宦官轮值看守!”
话音未落,他双眼猛地瞪大,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
七窍之中,流出的不再是血,而是浓稠的、带着书卷腐臭的黑色墨汁。
他的身体,在韩昭惊骇的目光中,如一张被投入火中的宣纸般迅速干涸、卷曲、变黑,最终缩成一团。
而在他那具焦炭般的尸身上,竟隐隐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淡金色字迹,字字清晰,正是那本伪造的《织魂谋逆录》!
天道,竟借他的尸骨,还了这本书!
山腰的废弃守坟屋里,谢扶光依旧在缝制着一只新的无面布偶。
屋檐下的铜铃,在赵九渊断气的瞬间,轻轻“叮”的一声。
她头也未抬,只是将手中的白玉针,又往下扎深了一分。
夜色更深了,小满揣着一块偷偷藏起来的糖糕,借着月色,又一次爬上了西山。
她把糖糕和一捧刚摘的野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最大的那块无字碑前。
“谢姐姐,”她对着墓碑小声说,“我今天又教隔壁的虎子唱你的童谣了,他唱得可难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