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第一滴雨水砸了下来,沉闷地打在谢家废墟的焦土上,溅起一星黑色的泥点。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转瞬之间,倾盆的暴雨如天河倒灌,将整座京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
谢家祠堂外,百官队列早已在雨中伫立了一个时辰。
他们穿着厚重繁复的朝祭礼服,本该庄严肃穆,此刻却被雨水浇得狼狈不堪,华美的衣冠紧贴在身上,滴着冰冷的水。
他们宁可在暴雨中受冻,也绝不踏入那座“邪祠”一步。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礼部左侍郎韩崇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雷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尖利,“以鬼槐为柱,尸泥为墙,棺材为桌!此乃渎神之举!我等身为朝廷命官,饱读圣贤之书,岂能与此等妖邪为伍,祭拜谋逆之魂?”
他身后,一众世家出身的官员纷纷附和,看向那座在雨幕中愈发显得阴森诡异的祠堂,眼中满是鄙夷与抗拒。
他们是在维护礼法,维护皇室的尊严,维护他们所代表的那个阶层不容挑衅的规矩。
就在这时,祠堂内唯一的入口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亮起了一点幽光。
光芒越来越近,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盏白皮灯笼,提在一个女人的手里。
谢扶光一身玄色长袍,缓步而出。
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发,紧贴着她那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水珠顺着她苍白的下颌滑落,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从深潭中走出的水魅。
她身后,悄无声息地跟出了十二道漆黑的身影。
正是那十二具用鬼槐雕琢而成的傀儡,它们在雨中不沾半点水汽,木制的关节活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自动在祠堂门前列成两队,仿佛最忠诚的仪仗。
谢扶光手中的灯笼微微摇晃,灯光透过薄薄的灯皮,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射出一个巨大的影子。
那是一个龙飞凤舞的“谢”字。
所有官员的心,都跟着那摇曳的字影,狠狠一抽。
无视众人惊惧交加的目光,谢扶光一步一步,走到了祠堂正中那口漆黑的棺材前。
然后,在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中,她抬起脚,轻描淡写地,踩了上去。
玄色的袍角在棺盖上铺陈开来,雨水顺着袍角滴落,打在棺木上,发出“哒、哒”的轻响。
她就这么站在那口本该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棺材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祠堂外那群自诩为规矩化身的大臣。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轻易刺穿了哗哗的雨声和隆隆的雷鸣。
“今日不请诸位祭拜,”她红唇轻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请你们——睁眼看清楚。”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银铃,轻轻一摇。
“叮铃——”
第一声铃响,清脆诡异。
祠堂内那七盏悬浮的魂灯,光芒瞬间暴涨,幽蓝色的光柱冲天而起,竟硬生生将头顶的乌云撕开了一道口子!
紧接着,第二声铃响。
这一次,天地骤静。
雨声、雷声、风声……所有的一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那铃声的余音,在每个人的耳膜深处嗡嗡作响。
下一刻,异变陡生!
京城各处,那些沉寂了二十年的坟茔,无论是乱葬岗的孤坟,还是被抄家后草草掩埋的衣冠冢,都在同一时间,轰然裂开!
一道,十道,百余道透明的魂影,从裂开的坟土中腾空而起。
他们都穿着早已腐朽的谢家族服,手中或捧着残缺的卷宗,或握着断裂的长剑,更有甚者,怀里抱着一捧焦黑的人骨。
他们沉默地、缓慢地,穿过暴雨,穿过街巷,如同百川归海,齐齐汇聚于城南,最终悬停、降落在谢家祠堂前的广场上。
百官骇然失色,不少人已经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为首的女魂,面容依稀能看出当年的风华,正是谢扶光的母亲。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这群惊恐万状的官员,最后停在韩崇文的脸上。
那目光没有怨毒,只有一片深可见骨的悲哀。
“我们,”她的声音如泣如诉,响彻在寂静的夜空,“不是叛臣,是被吃的忠骨。”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凝滞如死的气氛中,一个身影排众而出。
是七皇子萧无咎。
他看也未看身旁那些脸色煞白的同僚,径直走到棺前,对着站在棺上的谢扶光,深深一揖。
而后,他猛地摘下头上的紫金冠,解开腰间的佩绶,双手捧着那枚代表着他皇子身份的金印,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在全场震惊的注视下,他将金印郑重地放在了棺材的一角,与谢扶光脚下那片玄色的衣袍,仅隔着几寸距离。
随即,他退后两步,撩起湿透的朝服下摆,在满是泥水的地上,当众跪下。
“儿臣萧无咎,代李氏皇室,向谢氏满门忠烈——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