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昌一整晚都没睡踏实。
他只要一闭上眼,那道精准地圈定了自家祖坟的伞影,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反复拉长、缩短,像一根扎在脑子里的毒刺。
直到后半夜,他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沉入梦境。
梦里下着瓢泼大雨,他正和几个看不清脸的家仆,深一脚浅一脚地抬着一口沉重的红漆棺材。
泥泞的路没有尽头,雨水冰冷刺骨,打得他睁不开眼。
“快点!趁着天黑,扔到乱葬岗去!”一个尖利的声音在雨中催促。
他累得双臂发麻,脚下一滑,棺材重重地颠了一下。
就在这时,棺材盖的缝隙里,忽然伸出了一只青灰浮肿、指甲发黑的小手,一把掐住了他的后颈。
一股尸体的寒气瞬间钻透皮肉,冻结了他的血液。
一个阴森森的童声,贴着他的耳廓低语:“你……把我埋错了地方……”
“啊!”周大昌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冷汗浸透了里衣。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房里死寂无声。
他大口喘着气,伸手去摸床头的茶杯,指尖却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
他吓得缩回手,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他看清了。
那是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用劣质木头雕成的盲眼木偶,没有五官,只有一个光秃秃的轮廓,正歪着头,“看”着他。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床头的?!
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像被蝎子蜇了般,一把抓起那木偶,连滚带爬地冲到院子里的灶膛边,想也不想就扔了进去。
他划亮火折子,点燃了灶膛里的干柴。
橘红色的火焰“呼”地一下窜起,瞬间吞没了那只小小的木偶。
周大昌这才松了口气,瘫软在地。
可下一秒,一股黑烟猛地从烟囱里倒灌而出,伴随着烟尘的,是一阵凄厉尖锐的童声哭嚎,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响彻整个院落:
“烧不了的……我是谢家第七个孩子……你忘了给我穿鞋……我的脚好冷啊……”
这声音,正是二十年前,被他亲手抛尸的那个织魂族女孩!
他当年为了贪图那几两赏银,连裹尸的草席都省了。
这是谢扶光以残魂共鸣之法,新制的“唤罪偶”。
它没有实体,只是一缕怨念的凝结,专为那些曾参与抛尸之人量身定做,一人一只,精准索名。
你忘了谁,它就让你记起谁。
与此同时,城东皇家陵园的荒僻一角。
裴照带着几个信得过的大理寺役差,已经掘开了那座被伞影指定的孤坟。
棺椁打开的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里面没有尸骨,空空如也。
只有一件早已褪色发灰的布裙,和半把伞骨已经锈蚀的黑色断伞,静静地躺在棺底。
这根本不是什么顾命大臣的祖坟,这是一个衣冠冢!
一个精心布置了二十年的骗局!
裴照将东西用布包好,快马加鞭送回了城西破庙。
谢扶光接过那件布裙时,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认得,这是母亲最喜欢穿的样式。
她没有说话,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件承载了二十年尘土与怨恨的布裙,缓缓披在了自己身上。
裙摆拂过地面的瞬间,仿佛触动了某个横跨阴阳的开关。
刹那间,全城那七十二口作为阵眼的废井之中,无数道模糊的灰色影子齐齐翻腾、冲天而起!
破庙内,光影扭曲。
一场被尘封了二十年的幻象,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雷声轰鸣。
谢扶光的母亲,那位曾经名动京城的织魂族圣女,正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她,绝望地跪在冰冷的雨水里,向高台之上的人苦苦哀求。
高台上,三位身着一品官服的顾命大臣,神情冷漠如石雕。
台下,内务府总管韩掌印,则抱着手臂,用一种看蝼蚁的眼神,冷眼旁观着这场最后的哀求。
幻象中,一个大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另一人从身后侍卫手中,接过一方沉甸甸的纯金官印,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随即三人一同发力,将那道象征着“清邪令”的权柄,重重地压在了一卷黄绸圣旨之上!
金印落下的那一刻——
“咔嚓!”
一声脆响,谢母护在女儿头顶的那把千机伞,伞骨应声而裂!
与此同时,无数道肉眼看不见的金色丝线,从所有织魂族人的后颈“风府穴”中被强行抽出,在半空中哀鸣着断绝。
那是织魂一族与生俱来的血脉灵犀。
伞裂,魂散,血脉断绝!
幻象到此为止。
谢扶光缓缓睁开眼,那双死寂的眸子里,再无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沉淀了二十年血与火的寒冰。
她摊开手掌,一枚指甲盖大小,宛如鲜血凝结而成的红色晶石,正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那是母亲临死前最深刻的记忆与怨恨,凝结成的“初罪之核”。
她走到那尊巨大的“正音子钟”前,将这枚血晶,轻轻嵌入了钟底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