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收拾停当,换上一身素净但不失体面的衣裙,嬴娡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些许力量,才缓步走向姒儿的房间。
孩子正坐在窗边的小杌子上,芸妈妈在一旁陪着,手里拿着个布老虎,却也只是无精打采地摆弄着,并不见多少孩童的兴致。听到脚步声,姒儿抬起头,看到是母亲,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只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娘。”
这一声“娘”,叫得嬴娡心口又是一酸。她走过去,想如寻常母亲般将孩子揽入怀中,可手臂抬起,却觉得有千斤重。她自己的情绪尚且是一片废墟,满目疮痍,又能给孩子怎样的温暖和安稳?她怕自己控制不住的悲伤会吓到孩子,怕自己此刻的拥抱都带着冰冷的颤抖。
她最终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姒儿的头发,指尖感受到发丝的细软,心里却是一片荒芜的涩然。
“姒儿乖,”她的声音带着久未正常说话的沙哑,努力维持着平稳,“娘……娘出去一趟。”
她不敢再看孩子那双似乎能看透她脆弱的目光,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向芸妈妈,交代道:“照顾好姑娘。”
然后,她寻了一个借口,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苍白的借口:“我……我去五味居看看。”
说出“五味居”三个字时,她心里是茫然的,甚至带着一丝本能地抗拒。她一点也不想踏出这个院子,不想去见任何人,不想面对外面那个世界。她只想缩回自己的壳里,哪怕那壳里只有无尽的黑暗。
可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更重要的是,内心深处那点刚刚复苏的、微弱至极的责任感,在隐隐驱使着她——五味居确实出了事,她不能真的完全视而不见。
她最终还是吩咐备了马车。
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嬴娡靠着车壁,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轱辘声,街市隐约传来的嘈杂人声,都让她感到一阵阵不适与晕眩。她仿佛一个久困于暗室的人,骤然暴露在日光下,无所适从。
这条路显得格外漫长。她不知道自己去五味居能做什么,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撑住不在人前失态。但这一步,终究是迈出去了。为了一个托辞,也为了内心深处那丝无法完全掐灭的、对崩塌秩序的担忧。
马车在五味居门前停下。嬴娡扶着车门,缓了片刻,才踩着脚踏下车。铺子里的伙计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到来,一时间都有些手足无措,掌柜的更是连忙从柜台后迎出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惶恐和愧疚。
“夫人,您……您怎么来了?”掌柜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嬴娡没有多言,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有些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把近期的账本拿来我看看。”
掌柜的不敢怠慢,连忙引她到内间坐下,捧来一摞账册。
嬴娡翻开账本,起初还有些精神不济,目光难以聚焦。但当她看到那笔因填错数字而导致巨额赔偿的条目时,呼吸不由得一窒。白纸黑字,数目清晰,触目惊心。
她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继续往下看。越看,眉头蹙得越紧。
不仅仅是那笔赔偿,近段时间以来的账目都透着一股混乱。几笔往常稳定的进货渠道似乎出了问题,成本略有上浮;一些应收的款项迟迟未能入账,催缴的记录也语焉不详;甚至有几笔不大的开支,用途也写得模糊不清……
整个账目,就像一艘失去了舵手的船,在风浪中左冲右突,处处都是漏洞和隐患。那个曾经被她打理得条理清晰、盈利可观的五味居,如今竟显得如此千疮百孔。
赔进去的那笔巨款,像是一个骤然被撕开的大窟窿,不断吞噬着铺子本就有些周转不灵的资金流。照这个趋势下去,别说盈利,能否维持正常经营都是个问题。接下来的人工、货款、铺租……每一项都像沉重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嬴娡握着账本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她原本只是抱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态度前来,甚至带着一丝逃避。可眼前这真实的、严峻的困境,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她那浑噩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
焦急的情绪,如同细密的针,开始刺破她心头的麻木。
这不仅仅是七嫂一个人的事,这关系到五味居的存亡,关系到依附于这份产业生活的许多人的生计,也关系到嬴家内帑的稳定。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当她亲眼看到自己曾经倾注心血、并赖以支撑家族的一部分正在加速崩塌时,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感和掌控欲,让她无法再安然地置身事外。
“怎么会这样……”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焦灼。那巨大的窟窿仿佛也出现在了她的心上,呼呼地灌着冷风。
她不能再只是看着了。
账本上的数字冰冷而残酷,清晰地揭示出五味居乃至更多产业的危机。那笔巨额赔偿不仅掏空了五味居的流动资金,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开来,牵连着其他与五味居有往来、或是依赖其资金周转的店铺。几家关系紧密的绸缎庄、香料铺也受到了波及,催款的帖子已经悄悄送到了掌柜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