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涯的手指还在微微颤动,像是有股暗流在皮下穿行。他没去压它,只是将左手轻轻搁在桌沿,指尖碰着那张写满数字的纸页。
帐内灯火映着每个人的脸,有人盯着地面,有人看着别处,也有人死死盯着他。刚才那一句“我不介意亲自去查”,像一盆冷水浇下来,把沸腾的怒气压住了,可空气里还是绷着一根弦。
李三还站在偏厅入口,肩膀不再发抖,但也没动。他的手松开了断剑,垂在身侧,指节泛白。
陈无涯没看他,而是翻开另一本册子,封皮已经磨得起毛边。他抬眼,声音不高:“伤亡名单、任务记录、物资需求——三样都在这儿。谁想看,现在就可以过来核对。”
没人立刻动。
他合上册子,放在桌上。“我们不是来吵架的。是来分东西的。但分之前,得先算清楚。”
他转向白芷:“拿上来。”
白芷从案后取出三本薄册,依次摆在长桌中央。她没说话,只用笔尖点了点第一本的标题:**战损统计**。
凌虚子看了一眼,眉头微动。
韩天霸凑近翻了两页,忽然哼了一声:“这上面记我绿林运伤员七趟?可我记得是八趟,最后一趟半夜出发的,差点撞上残敌伏击。”
“确实有第八趟。”陈无涯说,“但你们派去的车夫中途折返,只送了一半人回来。后半段由赤水帮接手完成。所以,功劳拆开算。”
韩天霸一愣,随即咧嘴笑了:“你连这个都记?”
“不止。”陈无涯翻开第二本,“任务执行记录里写明:每成功运送一名伤员至后营,计一点;若途中遇袭仍完成任务,额外加半点。赤水帮那次加了三点,你们绿林……加两点。”
韩天霸挠了挠头,不吭声了。
赵天鹰这时开口:“药材怎么分?我镖局这次带的药最多,结果自己人用不上,全给了别人。”
“现存药材总量三百二十七份。”陈无涯翻开第三本,“按各派当前重伤人数比例分配。贵局现有重伤十一人,应得三十四份,已领三十,尚余四份未取。”
赵天鹰怔住:“你还知道我们没领完?”
“每一笔进出都有登记。”陈无涯抬眼,“包括昨夜青锋派悄悄多领了五包止血散,说是应急。我已经让白芷补录了备注。”
凌虚子脸色微变,却没有反驳。
帐内渐渐安静下来。
小门派的人开始低声议论,有的凑上前去看册子,有的互相核对数字。一个穿灰布衣的老者指着一页问:“我们铁拳门死了三人,轻伤八人,照你说该得多少?”
“阵亡三十点,重伤零,轻伤八点,合计三十八。”陈无涯答得干脆,“加上两次清理残敌任务,共加四点。总四十二点,占总积分百分之三,可得粮草一成半,兵器一成,药材按需配给。”
老者低头算了会儿,点点头:“差不多。”
李三终于走了进来,站在桌前,盯着赤水帮那一页。他手指划过一行字:“帮主断后……独自迎敌……尸体未寻回。”
声音低下去。
陈无涯看着他:“你们的份额,不会少。但我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牺牲,就让其他活下来的兄弟饿肚子。也不能因为大宗门死得多,就把小派该得的压下去。”
李三没抬头,只问:“那如果……有人虚报呢?”
“当场揭发。”陈无涯说,“每核实一条虚假记录,举报者可得对方十分之一的配额作为补偿。而造假者,取消本次所有分配资格。”
帐内一片哗然。
韩天霸猛地一拍桌子:“好!这才叫规矩!以前都是谁嗓门大谁说得算,现在是数字说话!”
赵天鹰沉吟片刻,也点头:“我可以回去查账,若有冒领,自行退回。”
凌虚子缓缓起身,走到桌前,亲手翻了一遍三本册子。良久,他抬头:“你不用‘大义’二字,却把公道摆到了明面上。”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这一仗,是我们一起打的。往后若还想并肩,就得信这套算法。”
没人再出声反对。
陈无涯拿起笔,在纸上写下第一条正式规则:**凡参战者,凭实绩得分,依分得物,公开公示,三日可申辩。**
白芷接过草案,快速誊抄到一张新纸上,准备明日张贴。
李三站在原地,忽然弯腰,对着陈无涯深深作揖。等他直起身时,眼眶有些发红。
“赤水帮……认这个理。”他说完,转身走出主帐。
其余代表陆续签字确认,有人皱眉,有人沉默,但也一一落笔。小门派的人离开时脚步轻了些,大宗门的掌门走前多看了几眼那三本册子,像是第一次看清这场战争的全貌。
韩天霸临走前拍了拍陈无涯肩膀:“以前觉得你歪招太多,现在看,歪得有章法。”
赵天鹰带走一份明细,临出门回头说了句:“明天早上,我会把镖局的后勤主管带来,让你当面核对。”
凌虚子走在最后,脚步略缓。他在帐门口停下,背对着陈无涯说道:“治军如治水,堵不如疏。你今日所为,胜过千招剑法。”
帐帘落下,灯火摇曳。
白芷收起册子,轻轻放在案角。她看了陈无涯一眼,见他仍坐着,左手搭在膝上,指尖又开始轻微抽动。
“你还撑得住?”她问。
他点了点头,右手提起笔,继续在新规草案上写。墨迹未干,一行字慢慢成形:**设立监察组,由各派推选代表组成,独立核查战功与物资流向。**
白芷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倒了杯温水,放在他手边。
帐外风声渐歇,远处传来几声低语和脚步声,像是有人在搬运物资。营地重新有了秩序的影子。
陈无涯写完最后一句,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
他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流民营那边,今天有没有人来登记参战人员?”
白芷摇头:“还没。老吴头说他们不愿争这些,只想安顿下来。”
他沉默片刻,提笔在草案末尾添了一行小字:**非战斗人员参与后勤、救护、情报传递者,视同参战,纳入积分体系。**
墨迹滴下一小点,落在“救护”二字上,晕开一圈。
他放下笔,左手忽然一紧,整条手臂猛地抽搐了一下。他咬住牙,没出声,但额头渗出了细汗。
白芷立刻伸手扶住他手腕,察觉到脉搏紊乱,错劲仍在经脉中游走。
“不能再用了。”她说。
“还差一点。”他低声说,右手再次伸向笔。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年轻弟子冲到帐口,声音带着慌:“陈少侠!流民营那边……有人闹事!说是他们救了三个伤员,却没被记进名单,现在几十个人围在粮车旁,要讨个说法!”
陈无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他慢慢站起身,左手撑着桌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走。”他说,“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