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震动不仅是在耳膜上刮擦,更像是顺着脚底板的涌泉穴往骨头缝里钻。
接下来的七天,这座城市像是患了某种隐秘的慢性病。
每到深夜,那种类似于大提琴最低音区被锯断般的嗡鸣声,就会准时从下水道、洗手池甚至马桶的存水弯里钻出来。
楚风坐在面摊的小马扎上,手里捏着那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看着碗里的水面泛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在他的视野里,这哪里是水波,分明是地底深处那些沉积了百年的因果正在试图冲破水泥的封锁。
“二十七处。”雪狼像只刚从煤堆里打滚回来的野猫,光着两只满是黑灰的大脚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楚风身后。
他指甲缝里全是混杂着油污的泥垢,“每一处冒烟的排烟口底下,都有东西在应和。那些老灶台经年累月烧出来的香灰和不知道混进去的什么骨粉,把地气接通了。”
楚风没说话,只是递过去半碗没喝完的凉茶。
雪狼接过一口闷了,眼神像是在看某种即将苏醒的猎物。
是夜子时。
巷子深处,十二个被雪狼找来的干瘦老头,正围坐在那个废弃的防空洞入口。
他们没别的本事,就是这巷子里辈分最老、活得最硬的一批人。
每人手里一口生锈的铁锅,也不用勺,直接拿石头砸锅底。
“当——”
第一声敲响的时候,还在玩手机的苏月璃猛地抬头,平板电脑上的波形图跳了一下。
那声音没什么章法,乱糟糟的,像是醉汉的胡闹。
但敲到第四轮,那种杂乱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整齐。
那是心脏跳动的频率,也是《荒骨守夜辞》里记载的“叩地门”。
地面轻微一颤。
不是地震,更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地壳深处翻了个身,蹭痒痒似的蹭了一下地基。
几秒钟后,一声沉闷的回响从极远处的玉泉山方向传来,像是深井里的一声叹息。
阿蛮蹲在角落,手里的蛊盘正在疯狂旋转。
那些平日里死气沉沉的虫子此刻全部背部发光,连成一片。
他抬起头,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亮了。以前是点,现在是网。整座城的地下都在发光,那是活的。”
“你看天上。”苏月璃的声音有些发紧。
不用她说,楚风已经看到了。
城市上空的积雨云浓得像墨,但形状极其诡异,呈现出一种反常理的螺旋状,中心眼正对着他们这栋破败的筒子楼。
“空气里全是磷火的味道。”苏月璃把空气检测仪怼到楚风面前,屏幕上的数值红得刺眼,“这浓度,要是放在野外,那就是开了千人坑的大墓。楚风,这就是个信号,地底下那东西饿了,它把这二十七处灶台当成了香炉。”
“让大家熄火。”苏月璃当机立断,“再烧下去要出事。”
消息传下去了,可怪事发生了。
哪怕熄了炭,封了炉门,那三十六处分布在城市各角落的灶台依旧在往外冒烟。
那烟不是黑的,是青的,直挺挺地往上冲,像是一根根插在城市天灵盖上的香。
“拦不住。”楚风盯着那青烟,眼底的金芒流转到了极致,他看到那些烟柱里不仅有热气,还有这几天无数人吃下那碗面时产生的情绪——感激、委屈、宣泄、希望。
这些情绪被地气点燃了,这是“自燃”,是民意到了临界点的质变。
“堵不如疏。”楚风把手里的烟蒂狠狠摁灭在墙上,“既然它想烧,那就烧个通透!”
他一把扯下自己灶台上的铁皮烟囱,冲着雪狼吼了一声:“拆!把所有的烟道都拆了!让烟火气直接通天!”
雪狼二话不说,身形如鬼魅般蹿上房顶,所过之处,铁皮烟囱像是纸糊的一样被他徒手撕开。
没了烟囱的束缚,那股积攒了许久的烟火气瞬间喷涌而出,像是一条条灰色的长龙,咆哮着撞向那压顶的螺旋云层。
楚风站在天台上,怀里抱着一个大纸箱。
那里面装的是这几天食客们偷偷塞进碗底、压在盘下的纸条。
有的写着“谢了兄弟”,有的写着“好人一生平安”,还有的只是歪歪扭扭画了个笑脸。
“借这把火,送你们上路。”
楚风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第一张纸条,扔进了那口最大的正在自燃的铁锅里。
火焰瞬间腾起三丈高。
随着无数张纸条化为灰烬,那些带着字迹的纸灰并没有散落,而是顺着热气流旋转升空,硬生生在那厚重的云层中心撞开了一道缝隙。
皎洁的月光像是一道舞台追光,笔直地穿过云层缝隙,不偏不倚地砸在那面斑驳的外墙上——正是楚风之前按下那枚带血面汤指印的地方。
刹那间,墙体内部仿佛有水银在流动。
那些原本杂乱无章的碑文开始疯狂游走、重组,砖石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仅仅半分钟,所有的文字汇聚成团,最后凝固成四个力透纸背、甚至带着几分狰狞的大字——
【民之所向】
就在这四个字成型的瞬间,苏月璃的通讯器里传来了西北监测站惊恐的汇报:“风停了!沙暴停了!那根青铜权杖……它自己出来了!”
阿蛮动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偶鸟,那是苗疆巫族用来替死的物件。
他面无表情地挖开筒子楼地基中央的泥土,把布偶埋了进去,又撒了九层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热灰。
寒光一闪,他割破手掌,鲜血淋漓地在灰堆上画了一道极复杂的符咒。
嘴里吟诵的不是任何一种现代语言,那是失传已久的《唤魂归土经》,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石头。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
全城二十七处早已熄火的灶台,同时爆出一团刺目的火星。
无风自动,所有的火苗像是接到了军令,齐刷刷地倒伏,指向北方。
阿蛮手里的蛊盘剧烈震动,几只灵虫爆体而亡,绿色的汁液在盘面上勾勒出一幅全新的地图——那些分散的灶台位置被光线连接,赫然是一个巨大的、跪拜的人形,而那双手合十的朝拜点,正指玉泉山旧址。
此时的城市最高楼顶,雪狼赤着上身盘腿而坐,正对着西北戈壁的方向。
风像刀子一样割在他身上,他却毫无知觉。
他闭着眼,不再压抑体内那股属于昆仑野人的狂暴血脉。
一段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像潮水般涌入脑海:昆仑守陵,守的从来不是死人的尸骨,而是这片大地活着的“念头”。
“止——语——”
他嘴唇轻启,吐出两个古老的音节。
那一刻,他体内的骨骼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像是与千里之外的某种东西达成了共振。
西北戈壁的深坑中,那根在风沙中沉睡了千年的青铜权杖猛地拔地而起,悬浮在半空三秒,仿佛在审视,又仿佛在确认。
随后,它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轰然砸回沙坑。
一道肉眼可见的环形冲击波横扫方圆十里。
当漫天沙尘落定,权杖表面那些繁复神秘的铭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消失。
那不是毁灭,那是交接。
它把权柄交出去了,交给了那个在几千公里外,用一碗面汤唤醒了整座城市地脉的年轻人。
夜色深沉,一切异象都在瞬间归于死寂,只有那面写着“民之所向”的墙壁,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