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悄然变得绵密,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寒网,笼罩着初具雏形的南城三大坊。
尚未完工的青石高墙在夜色中如沉睡巨兽的脊背,唯有正中的器械总库,此刻依旧灯火通明,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脏。
李云潜一袭玄色常服,未带仪仗,仅有洪四庠无声地跟在身后半步之外。
他行走在泥泞的工地上,脚下的木板在雨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去,空气中只剩下潮湿的泥土味和新木料的清香。
他刚刚下达了图纸分存的密令,那是他从叶轻眉的理想主义中,第一次提炼出的属于自己的帝王心术。
然而,这份决断带来的并非安宁,反而是一种更深的隐忧。
推开器械库厚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桐油、铁屑与草药味道的暖风扑面而来。
大厅中央,一张巨大的楠木方桌上铺满了图纸,而叶轻眉就俯身在图纸之间,手持一支细巧的炭笔,正在修订一本册子,身体刚恢复一点就投入工作。
灯火映着她专注的侧脸,让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显得有些透明,额角沁出的细密冷汗,在光下微微闪烁。
李云潜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身边。
他看见那册子的封皮上,用一种瘦劲而清晰的字体写着五个字:《工器分级录》。
“还在忙?”他的声音很低,生怕惊扰了她。
叶轻眉没有抬头,指尖在图纸上轻轻划过一道弧线,笔尖随之在册子上落下一行小字。
她的手指,在烛火下竟有些不易察觉的微颤。
“马上就好。”她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疲惫,“明日大典,若无此录,这三大坊便只是个大些的匠铺,有了它,才是新朝工业的根基。”
她的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猛然袭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体外。
她下意识地用手帕捂住嘴,但那压抑不住的咳声依旧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
李云潜心头一紧,伸手扶住她瘦削的肩膀,却感到掌心传来一阵惊人的热度。
叶轻眉缓缓放下手帕,想要将它藏入袖中,却已来不及。
李云潜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住了她指缝间溢出的那一抹刺眼的颜色——不是鲜红,而是几缕诡异的、仿佛混杂着金属粉末的银灰色血丝。
“这是怎么回事?”李云潜的声音瞬间冰冷下来,其中蕴含的惊怒与恐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老毛病,北地风寒未清而已。”叶轻眉试图将手抽回,语气依旧平静,但那愈发急促的呼吸出卖了她。
李云潜不容分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脉搏在他的指下急促而紊乱地跳动着,滚烫如火。
他不再多言,猛地回头,对一直静立在门边的洪四庠厉声道:“传旨,从今夜起,东宫所有值宿太医,在殿外轮班守候!再命费介,不管用什么法子,立刻调配最好的安神汤剂过来!”
洪四庠躬身领命,转身消失在雨幕中。
叶轻眉还想说什么,却被李云潜一个不容置喙的眼神制止了。
他扶着她,一字一句道:“基业要紧,你的命,比基业更要紧。”
然而,命运的恶意,从不理会人的祈愿。
子时刚过,夜风骤然狂烈,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着窗棂,发出凄厉的呼啸。
一声炸雷般的嘶吼划破了夜的寂静,贯穿风雨,直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走水了!殿下!西库起焰了!”
耿铁柱那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浑身湿透地撞开主厅大门,脸上满是焦黑与绝望。
他本是奉命带人做最后的巡查,却不料撞见了地狱般的景象。
李云潜与叶轻眉霍然起身,奔出大门。
只见百步之外的西边库房,已然是一片火海!
浓烟如墨,夹杂着猩红的火舌冲天而起,疯狂地吞吐着梁柱。
数十名闻讯赶来的工匠提着水桶,试图靠近,却被一群手持棍棒、披麻戴发的狂徒死死拦住。
为首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正是从北地流窜而来、以通鬼神闻名的巫媪白婆婆。
她一双老眼在火光映照下泛着癫狂的红光,声音嘶哑而尖利,如夜枭啼哭:“烧了这妖器!灭了那窃取神火的女人!天降业火,神罚将至!”
“妖女祸国!烧死她!”
狂热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与木料燃烧的噼啪声、风雨的呼啸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毁灭的狂想。
叶轻眉的脸色在火光中一片煞白,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长发,紧紧贴在脸颊上。
她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锁住那座正在崩塌的火楼。
下一刻,她动了。
她没有去拿任何工具,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整个人如一支离弦之箭,直冲火场。
“站住!”李云潜厉喝一声,伸手去拦,却被她反手一把推开。
那纤细手臂中爆发出的力量,竟让他一个趔趄。
“图纸在第三层左数第二个铁柜的夹层里,只有我知道!”她的声音在风雨中清晰如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没人比我更清楚怎么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