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承天门。
厮杀已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夜幕被火光、血光与兵刃交击的寒光撕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烟硝与皮肉烧焦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宫墙上下，尸骸枕藉，断箭残刃遍地。叛军的攻势如同惊涛拍岸，一波猛似一波，承天门的包铁巨门在撞木的持续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闩处已现裂痕。东华门、西华门方向传来的喊杀声也愈发激烈，显然另两处防线也岌岌可危。
萧珣驻马于护城河外临时搭建的指挥高台上，玄甲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面色冷峻，目光紧盯着承天门楼那道始终屹立的红色身影。
沈如晦的出现和那番毫不妥协的斥责，确实短暂地稳住了宫墙守军的阵脚，甚至让部分叛军产生了瞬间的迟疑。但他相信，在绝对的实力和持续的猛攻下，任何言辞都将是徒劳。宫门必破，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他心中也并非全无隐忧。对岸的官军虽因“血诏”传言和内部分化而未能及时有效拦截自己，却也未完全溃散或倒戈，仍在陈敬、韩巍等人的弹压下维持着对峙。更重要的是，他麾下这支拼凑起来的军队，其忠诚与斗志并非铁板一块。那些追随多年的影卫和部分死士自然无虑，但那些被重利拉拢的世家私兵、尤其是周骁军中那些被裹挟或蛊惑而来的部分边军，在遭遇如此激烈的抵抗、目睹同伴不断倒下后，是否还能保持最初的狂热？
“报——王爷！” 一名满身烟尘的偏将奔上高台，急声道，“东华门守军抵抗顽强，我军伤亡不小！且……且墙上守军高喊，说陛下根本无恙，正在宫中安寝，斥责我等为叛逆，军中已有些许骚动议论！”
“报——西华门我军已登上城头，但遭遇宫内预设的陷坑与火油阻击，推进缓慢！有士卒听到宫内隐约有整齐的兵马调动声，似有伏兵！”
坏消息接踵而至。萧珣眉头紧锁。沈如晦果然还有后手！她提前将最忠诚的“忠义营”调入宫城，此刻恐怕正作为预备队机动支援各处。而“陛下无恙”的喊话，更是直指他“清君侧”合法性的核心！
不能再拖了！必须速战速决，一举击垮守军意志，在对方援军造成更大麻烦之前，攻破核心宫门！
他正欲下令发动更不惜代价的总攻，忽然，承天门楼上再次出现了变化。
只见沈如晦在那几名贴身宫女侍卫的簇拥下，竟然沿着城楼侧方的阶梯，一步步向下，走向了直面战场、最为危险的外侧女儿墙垛口！那里毫无遮挡，流矢飞石可及！
“娘娘不可！” 城楼上的守将惊骇欲绝，试图阻拦。
沈如晦却恍若未闻。她推开试图用盾牌遮挡的阿檀，径直走到了垛口之前。夜风猛烈，吹得她凤袍猎猎作响，珍珠旒帘剧烈晃动，几乎要掀飞那沉重的凤冠。火光将她周身染上一层跃动的金红，也照亮了她苍白却无比沉静的面容。
这个举动，不仅让宫墙上的守军目瞪口呆，连下方猛攻的叛军也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顿，许多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道在烽火中异常醒目的红色身影。
萧珣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冲口而出让她退回去！那个位置太危险了！但话到嘴边，却化为更深的寒意与愤怒——她这是要做什么？以身为饵，激励守军？还是……
只见沈如晦双手扶住冰冷的垛口，微微前倾。她没有再用铜喇叭，而是运起了内力——她竟也身负不俗的内功修为！声音清越激扬，穿透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清晰地传入战场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叛军阵列之中：
“大胤的将士们！放下你们的刀箭，听本宫一言！”
喧嚣的战场，竟因她这一声呼喊，出现了片刻奇异的凝滞。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沈如晦的目光扫过下方那些在火光映照下或狰狞、或茫然、或恐惧的叛军士兵的脸，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今夜，你们手持利刃，包围宫禁，口称‘清君侧’，要诛杀本宫。你们之中，或许有人深信那伪造的‘皇帝血诏’，以为自己在行忠君爱国之事；或许有人受权势钱财诱惑，以为能搏个封侯拜将；或许，只是身不由己，被上官裹挟至此！”
她微微停顿，语气陡然转厉：
“但你们可曾想过，你们刀锋所指，箭矢所向，究竟是谁？是本宫这个代陛下摄政、减免赋税、开设义仓、兴办女学、一心想要百姓安居乐业的皇后？还是你们身后——那个伪造圣旨、欺君罔上、为了一己私欲，就不惜勾结北狄外敌、擅调边军、将你们拖入这谋逆深渊的萧珣？！”
“勾结北狄”四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许多叛军心头！尤其是那些来自边军的士卒，对北狄有着刻骨仇恨。
“看看你们身边倒下的同袍！” 沈如晦指向城墙下堆积的双方尸体，声音悲愤，“他们的血，是为保卫陛下、保卫皇宫而流，是忠烈！而你们的血，若是为萧珣一人的野心而流，算什么？是叛逆！是愚忠！是白白送死！你们的父母妻儿，在家中期盼你们平安归来，不是期盼你们背着‘反贼’的污名，曝尸宫门！”
这番话，直接触及了许多底层士兵内心最朴素的恐惧与牵挂。叛军阵中，开始出现明显的骚动，许多人握着兵器的手开始发抖，眼神游移。
萧珣脸色大变，厉声高喝：“妖后惑众！休听她胡言！放箭！给本王射杀此獠！”
数十名叛军弓手下意识地抬起弓箭，瞄准了垛口处的沈如晦。
“保护娘娘！” 阿檀嘶声喊道，与几名侍卫奋不顾身地举起盾牌挡在沈如晦身前。
然而，沈如晦竟轻轻推开了身前的盾牌，将自己的身形完全暴露在箭矢之下！她毫无惧色，反而迎着那森寒的箭镞，声音更加高亢清越，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萧珣！你怕了？你怕本宫揭穿你伪造‘血诏’、勾结北狄的真面目？你怕将士们知道，你去岁在孤云城是如何刚愎自用、贪功冒进，葬送了数千边军弟兄的性命，最后要靠朝廷救援才捡回一条命？如今，你又要拖着更多的将士，为你的野心陪葬吗？！”
“孤云城”三字，如同毒刺，狠狠扎进了许多叛军，尤其是其中部分边军出身者的心中！那场惨败，许多人都曾耳闻，知道同袍死伤惨重，对萧珣的指挥本就存有怨言，只是被军令和后来的“血诏”传言暂时压下。此刻被沈如晦当众揭开，顿时在叛军中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是啊……王爷上次在孤云城就……”
“那‘血诏’……看着是有点怪……”
“北狄……王爷真和北狄有勾结？”
低低的议论声，如同瘟疫般在叛军阵列中迅速蔓延。军心，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涣散！不少士兵下意识地后退，与同伴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甚至有一些世家私兵的头目，也开始目光闪烁，盘算着利弊。
萧珣眼见局势失控，又惊又怒，拔剑指向城楼：“放箭！快放箭！杀了她！”
然而，他麾下的弓手们，此刻却犹豫了。面对那位毫无防护、昂然立于垛口、声声泣血控诉的皇后，许多人的手指搭在弓弦上，竟无法用力勾下。那不仅仅是一个攻击目标，更是他们认知中母仪天下的国母！更何况，她的话语，句句敲打在他们的疑虑和恐惧之上。
“将士们！” 沈如晦抓住这宝贵的时机，用尽内力，喊出最后也是最关键的话语，“本宫以摄政皇后之名，对天起誓！今夜放下兵器者，无论之前受何蒙蔽，一律视为胁从，朝廷绝不追究！若能反戈一击，助朝廷平定叛乱，必有重赏！陛下龙体安康，朝廷法度森严，绝不容许任何人伪造圣旨，祸乱朝纲！”
她猛地抽出袖中一卷明黄圣旨，高高举起：
“此乃陛下与本宫共同用印之旨！叛逆萧珣，罪证确凿！尔等此刻回头，尚为义士！若再执迷，待天兵一至，必是九族尽诛的下场！何去何从，尔等——速决！”
“放下兵器，既往不咎！”
“反戈一击，重重有赏！”
“陛下无恙，朝廷明察！”
这些话语，伴随着沈如晦手中那卷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的正式圣旨，形成了强大的心理冲击。与萧珣那来历不明、血迹斑斑的“密诏”相比，孰真孰假，在不少士兵心中已然倾斜。
“哐当！”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突然变得有些安静的战场上格外刺耳。是一名叛军士兵，率先扔下了手中的刀。
仿佛连锁反应，紧接着，第二把、第三把……越来越多的兵器被扔在地上。尤其是一些明显是边军打扮的士卒，他们本就被“孤云城”和“北狄”的指控刺痛，又被沈如晦的承诺和“陛下无恙”的说法动摇，此刻纷纷弃械，或茫然站立，或缓缓向后退却。
“不准退！给本王冲！后退者斩！” 萧珣目眦欲裂，挥剑砍翻身边两名迟疑的士卒，试图用血腥手段稳住阵脚。他身边的影卫和死士也立刻执行，数名后退的士兵被当场格杀。
然而，这血腥的镇压反而激起了更大的反弹和恐惧。扔下兵器的声音更多了，叛军前阵彻底陷入了混乱，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甚至开始自相践踏、溃退。
“好！皇后娘娘圣明！”
“诛杀逆贼萧珣！”
宫墙之上，守军见状，士气大振，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箭矢滚木更加密集地倾泻向混乱的叛军。
对岸，一直在观望、整顿的官军，在陈敬、韩巍的号令下，也终于开始了有序的推进，战鼓擂响，向着叛军侧翼压迫过来！
萧珣知道，最关键的心理战，自己已经输了。沈如晦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步，彻底搅乱了他的军心。他精心策划的“清君侧”大义名分，在她无畏的现身和犀利的言辞下，变得千疮百孔。
他死死盯着承天门楼上那道红色身影，眼中翻腾着滔天的恨意、不甘，以及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近乎绝望的震撼与……复杂。她竟然敢……她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王爷！军心已乱，侧翼官军压上，再不决断，恐被合围！” 影卫首领急声道。
萧珣猛地闭上眼，复又睁开，里面只剩下孤狼般的狠厉与决绝。他一把夺过身旁的令旗，嘶声吼道：
“中军影卫、死士听令！不计代价，给本王强攻承天门！其余人马，分头阻击两翼官军，为攻城争取时间！退缩者，杀无赦！攻破宫门者，赏万金，封国公！”
他要用最核心、最忠诚的力量，做最后一搏！只要攻破宫门，擒杀或控制沈如晦和小皇帝，一切还有翻盘的可能！
然而，就在他命令刚下，影卫死士们红着眼准备发起决死冲锋之际——
承天门楼之上，沈如晦忽然侧身，对着宫内某个方向，微微颔首。
紧接着，一阵沉稳、有力、仿佛蕴含着某种韵律的脚步声，自宫内深处传来。那脚步声整齐划一，越来越近，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显然是一支训练有素、规模不小的精锐部队正在快速接近宫门！
与此同时，承天门内侧，那扇已现裂痕的巨门之后，也传来了机括转动、铁索绞动的沉重声响，以及士兵列队、兵器顿地的肃杀之音！
沈如晦转回身，目光平静地俯瞰着下方惊疑不定的萧珣和他那支陷入混乱与恐惧的军队，声音清晰地传下：
“萧珣，你的末日到了。本宫的援军，已至。”
宫门内外，杀机四伏。胜负的天平，在沈如晦这惊天动地的城楼一呼之后，开始发生决定性的倾斜。而萧珣的孤注一掷，又将把这血腥的宫变之夜，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