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内,香火缭绕。
平日肃穆威严的正殿,此刻弥漫着淡淡的金色血气和一种压抑的氛围。泥塑金身的神像下方,城隍的本体——那道由香火愿力凝聚的神躯,正盘膝坐在蒲团上,周身萦绕着微弱的金色光晕,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
他的双臂依旧扭曲,肩头的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那混沌色的侵蚀之力仍如附骨之疽,缓慢地破坏着神躯的完整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入神魂的剧痛。
但比起肉身的创伤,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接下来要做的事。
城隍缓缓睁开眼,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殿内摇曳的烛火,眼神复杂难明。
钟浩然那张布满血污却异常平静的脸,那句“雯雯,别怕,我来找你了”,还有撞向鬼门时决绝的背影……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
多久了?
成神三百年,坐镇此地一百二十载,每日处理亡魂接引、善恶记录、阴阳维稳……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哭嚎着不愿离去的老人,懵懂不知死亡为何物的孩童,抱着婴孩尸身疯癫的母亲,在生死簿前捶胸顿足的恶徒……
起初,他还会动容,会叹息,甚至会偷偷给那些可怜的亡魂行些方便。
但时间久了,见得多了,那些鲜活的情感,那些撕心裂肺的悲恸,那些不甘与执念,渐渐都成了“流程”的一部分。亡魂哭闹,便以幽冥法则安抚;恶徒咆哮,便以锁链镇压;冤魂申诉,便按律移送判官司。
神职,秩序,铁律。
他的神性越来越纯粹,人性越来越淡薄。他不再是人,他是神,是阴阳秩序的维护者,是冰冷法则的执行者。
直到今天,那个不要命的疯子,用最野蛮的方式,在他面前砸碎了这层神性的外壳。
“值得吗?”
城隍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中回荡。
他知道答案。在钟浩然撞向鬼门的那一刻,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他沉寂数百年的、属于“人”的那部分,被狠狠触动了一下。
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那种明知是死路也要走的执拗,那种将一个人看得比天道轮回更重的痴傻……
很蠢。
蠢得可笑,蠢得可悲。
但也蠢得……令人羡慕。
城隍抬起还能动的左手,看着掌心流淌的金色神光。这光芒圣洁、威严、永恒,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到他还是个人的时候。那时他好像也有过想要拼命守护的东西,有过宁可赴死也要见一面的人。只是那些记忆,在三百年的神职生涯中,早已模糊得只剩下几个褪色的剪影,连对方的名字和面容都记不清了。
“呵……”城隍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理解,但不认可。
感动,但不能纵容。
这是他的立场,也是他的职责。
钟浩然的做法,已经严重触犯阴司铁律。袭击正神,强开鬼门,擅闯地府——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他魂飞魄散。若此事隐瞒不报,一旦被查实,不仅自己神位难保,恐怕还会牵连整个辖地的阴司体系。
而且……城隍眼神微凝。
钟浩然身上那种诡异的力量,那种道魔交织、最终归于混沌的气息,让他隐隐感到不安。那不是普通的玄门功法,其中“魔”的那部分,对幽冥之气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和力,甚至能侵蚀神躯。
这样的人闯入地府,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必须上报。
城隍深吸一口气,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痛。他强忍着,左手并指如剑,以神血为墨,在虚空中缓缓书写。
金色的神文一个个浮现,字字沉重,笔笔艰涩。
这是呈给阴司的折子,详细记述了今日发生的一切:钟浩然的身份、动机、战斗过程、最后闯入鬼门的细节,以及自己对那股诡异力量的判断。
写到“钟馗后人”四个字时,城隍的笔顿了顿。
钟馗……那位在阴司地位特殊、性情刚烈、最重规矩却也最护短的伏魔大元帅。若是他知道自己的后人做出这等事,会是什么反应?
城隍不知道,也不想去猜。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如实上报。隐瞒或篡改,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最后一笔落下,折子完成。通篇金色神文悬浮在空中,散发着肃穆的光辉。
城隍凝视着这份即将改变许多人命运的折子,沉默良久,最终轻叹一声,屈指一弹。
折子化作一道金光,穿透大殿屋顶,没入阴司特有的传讯通道,朝着酆都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做完这一切,城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蒲团上,缓缓闭上眼睛。
“钟浩然……祝你好运。”
“虽然,你很可能已经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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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门之内,是另一番天地。
钟浩然从昏迷中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刺骨的阴冷。那不是温度的冷,而是一种渗透灵魂、冻结生机的寒意,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往骨髓里扎。
他躺在地上,身下是某种灰黑色的、介于泥土和雾气之间的物质,触感怪异。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没有太阳,没有云彩,只有无尽的、压抑的灰色。一轮暗红色的月亮悬挂在天际,散发着妖异而不祥的血光,将整个世界染上一层诡异的暗红。
这就是地府?
钟浩然撑起身体,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宽阔的“路”边。这条路很奇怪,路面不是泥土或石板,而是由无数细密的、缓缓流动的灰白色雾气凝聚而成,踩上去软绵绵的,却又能承重。路的尽头隐没在远处的灰雾中,看不清通往何方。
路上有很多“人”。
或者说,很多亡魂。
他们排着稀稀拉拉的队伍,沉默地向前走着。有的穿着现代的衣物,有的穿着古装,有的甚至衣不蔽体。大多数亡魂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仿佛已经走了很久,还要永远走下去。
偶尔有几个亡魂会发出呜咽或叹息,但那声音很快就被四周永恒的寂静吞噬。
“前面的小哥,让一让,别踢到我。”
一个声音忽然从脚下传来。
钟浩然低头,看见一颗中年男人的脑袋正躺在他脚边,脸上带着无奈的表情。那颗脑袋的嘴巴一张一合:“往右边挪挪,谢谢。”
钟浩然下意识地退开半步。
不远处,一具无头的身躯正弯着腰,双手在地上摸索着,动作笨拙。
“这边,往右边一点……对对,再往右……”那颗脑袋指挥着。
无头身躯摸索着靠近,终于摸到了脑袋,抱起来,熟练地按在脖颈上。“咔”的一声轻响,严丝合缝。
中年男人扭了扭脖子,对钟浩然咧嘴一笑:“不好意思,刚过忘川的时候被挤掉了,滚了好几圈,差点找不着。这地方鬼多,走路都不看脚下。”
他的笑容很自然,仿佛掉脑袋和捡脑袋只是日常琐事。
钟浩然点了点头,没说话,默默转身离开。
玄门典籍中有关于“走阴”的记载,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生人入阴间,切忌暴露阳气。一旦被恶鬼察觉生魂气息,极易引来觊觎——对某些阴物来说,鲜活的生命力是大补之物,而生魂更是夺舍重生的绝佳载体。
虽然以钟浩然现在的修为,寻常恶鬼根本不放在眼里,但他此刻状态极差。与城隍一战消耗巨大,强行催动未完成的“归元”之力更是伤及本源,再加上鬼门通道的撕扯……他现在能站着走路,全凭一股执念撑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钟浩然沿着灰雾之路的边缘,逆着亡魂队伍的方向,缓慢前行。他低着头,收敛气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新死的亡魂。
一边走,他一边观察着这个传说中的死后世界。
与想象中不同,地府并非完全是古代的模样。亡魂们的衣着跨越了千年,路边的景物也混杂着各种时代的特征。
他走过一片区域,那里立着几栋歪歪扭扭的、像是民国时期的二层小楼,楼前挂着褪色的幌子,写着“孟婆茶摊”“彼岸客栈”之类的字样。几个穿着长衫或旗袍的亡魂在门口徘徊。
又走了一段,路边出现了一排简陋的摊位,摊主都是些老鬼,卖的东西千奇百怪:有纸扎的智能手机居然还亮着屏、泛黄的旧照片、锈蚀的怀表,甚至还有人在卖“来世投胎攻略手册”,封面上用歪歪扭扭的繁体字写着“十殿阎罗喜好详解”“孟婆汤口味选择指南”。
一个摊位前,一个年轻女鬼正和摊主讨价还价:“这张我和男朋友的合照,能不能便宜点?我就剩这点纸钱了……”
摊主是个秃顶老鬼,翻着白眼:“小姑娘,这可是阳间烧来的高清彩照!你看这像素,这清晰度!一口价,三亿冥币,不讲价!”
“可我只剩两亿八了……”
“那你去那边那个摊位看看,他那有黑白照,便宜。”
钟浩然默默路过。
更离谱的是,他看到一个路口立着块路牌,上面用篆书、楷书、简体字三种字体写着:“往前:奈何桥、望乡台、阎罗殿。往左:十八层地狱入口团队游请预约。往右:轮回井办事处投胎请取号排队。”
路牌下面还贴着一张泛黄的通知:“温馨提示:近期黄泉路施工,忘川河段暂时封闭,请绕行三生石侧道。施工期间,孟婆汤供应点迁至望乡台东侧临时摊位。不便之处,敬请谅解。——酆都城基建司宣”
钟浩然:“……”
这和他从小听说的、典籍记载的阴曹地府,差距有点大。
不过很快,他就没心情吐槽了。
因为体内的伤势开始剧烈反噬。
“噗——”
一口暗红色的血喷在地上,血液中混杂着金色的神性残力和混沌色的诡异能量,将灰黑色的地面腐蚀出一个小坑。
钟浩然单膝跪地,剧烈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糟糕……比想象的更严重。
道魔归元力几乎枯竭,经脉多处撕裂,五脏六腑都受了震荡。最麻烦的是,城隍最后那几击蕴含的幽冥神力,如同跗骨之蛆,仍在不断侵蚀他的生机。
若在阳间,他还能慢慢调息恢复。但在这里,在充斥着死亡气息的阴间,生者的恢复能力被压制到了极限。
难道要死在这里?
不。
钟浩然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还没找到雯雯。
怎么能死?
他挣扎着站起身,继续向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不能停。
走着走着,他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周围的阴气……似乎在主动向他汇聚?
不是那种充满恶意的侵蚀,而是一种温和的、缓慢的渗透。丝丝缕缕的灰黑色阴气,透过皮肤毛孔,渗入他的体内。
钟浩然心中一凛,立刻内视。
然后,他愣住了。
那些渗入的阴气,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破坏他的身体,反而……被吸收了?
准确地说,是被他体内残存的、属于“魔”的那部分力量吸收了。
道魔归元力中,“道”的部分至阳至正,与阴气相克;但“魔”的部分,却源自世间一切阴性能量、负面情绪、混乱法则的凝聚,与阴气同源!
此刻,在阴间这充盈到极致的幽冥环境中,那部分魔性力量,竟如鱼得水,开始自发地、缓慢地吸收周围的阴气,转化为精纯的魔力,滋养着钟浩然干涸的经脉!
虽然转化的效率很低,吸收的量也很少,但这意味着——在地府,他并非完全无法恢复!
一丝希望,在钟浩然心中燃起。
他立刻调整呼吸,尝试主动引导那一丝微弱的魔性力量,加快对阴气的吸收。
果然,速度提升了一点点。
虽然比起在阳间吸收天地灵气慢上百倍,但至少,他有了恢复的可能。
“雯雯……等着我……”钟浩然低声自语,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一定会找到你。”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亡魂队伍来的方向走去——那里,应该是鬼门关的方向,也是新魂进入地府的入口。
刘雯的魂魄如果已经进入地府,很大概率会在那个区域。
然而钟浩然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艰难前行时,整个地府的某些机制,已经开始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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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世堂门口。
唐雨薇带着布欧匆匆赶回,正好撞见从葬礼归来的苏念三人。
“雨薇姐?布欧?”苏念看到唐雨薇焦急的神色和布欧严肃的猫脸,心中一沉,“出什么事了?”
“苏念,大事不好了!钟浩然他——”唐雨薇话刚说一半。
“嗡——”
旁边的空气突然扭曲,一道散发着森然鬼气的门户凭空打开。
不是唐雨薇平时用的那种简易鬼门,而是正规的、带有阴司编制标识的传送门。门框上雕刻着狰狞的鬼首和锁链纹路,门内黑雾翻涌。
一队阴兵鱼贯而出。
他们身着制式黑袍,手持锁魂链与拘魂牌,个个气息肃杀,最低也有第三境修为。为首两人,一穿白袍,一穿黑袍,正是苏念的“老熟人”——日游神与夜游神。
只是此刻,两位阴帅的脸色都很难看。
日游神那张本就威严的脸上仿佛结了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刀。夜游神则沉默地站在一旁,兜帽下的阴影中,隐约能看到紧抿的嘴唇。
“苏念。”日游神开口,声音低沉,“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苏念心中一凛。十大阴帅来了两位,而且是这副阵仗……绝对出大事了。
“请进。”他立刻推开济世堂大门,将两位阴帅和一队阴兵让了进去,同时对林晚和墨小雨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保持警惕。
众人进入内堂。
日游神先是走到正堂供奉的神农像前,恭恭敬敬地躬身三拜——这是对先贤圣人的基本礼数,也是对济世堂这处特殊之地的尊重。
拜完,他转身看向苏念,没有废话,直接问道:“钟浩然在哪?”
苏念愣住了。
墨小雨和林晚也面面相觑。
“浩然?他……不是在济世堂休息吗?”苏念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反应过来,“他不见了?”
日游神盯着苏念的眼睛,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是否在撒谎。几秒后,他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卷散发着金色神光的卷轴,递给苏念。
“你自己看吧。”
苏念接过卷轴,入手冰凉沉重。展开,上面是用神文书写的公文,字字如刀:
《城隍司急报》
案由:阳间修士钟浩然,袭击正神,强开鬼门,擅闯地府
详情:今有玄门山字脉传人、钟馗元帅后人钟浩然,为寻已故凡人女友刘雯魂魄,于城西废弃仓库与本辖城隍发生冲突。该修士施展诡异功法,重伤城隍,逼迫其开启鬼门,随后强行闯入地府,下落不明。
城隍神躯受损严重,辖地阴阳秩序出现短暂紊乱。
该修士所施功法疑似道魔双修,其魔性能量对幽冥之气有特殊亲和,可侵蚀神躯,危险性极高。
请阴司速派兵缉拿,以防酿成大祸。
——S市城隍司,急呈
落款处,是城隍的神印和一个暗金色的血指印——那是神血为凭,代表此报绝对真实,且事态紧急。
苏念的手开始发抖。
墨小雨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这……这怎么可能?!浩然他……”
林晚也看到了内容,捂住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现在你们明白了?”日游神收回卷轴,脸色依旧铁青,“上次鬼仙之战,我们曾并肩作战,我敬你们是条汉子,也承你们的情。但这次,钟浩然做得太过了。”
夜游神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袭击正神,强开鬼门,擅闯地府……这三条,任何一条都够他魂飞魄散。若是他在下面再闹出什么乱子,恐怕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苏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两位阴帅,此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浩然他只是一时冲动,他女朋友刘雯死得冤枉,他心中悲痛……”
“悲痛不是触犯天条的理由。”日游神打断他,语气严厉,“阴阳有序,生死有命,这是铁律!若人人都因悲痛就闯地府,阴阳早就乱套了!”
他顿了顿,看着苏念苍白的脸,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我这次来,不是来抓人的——至少现在不是。城隍的急报已经直达判官司,十殿阎罗很快就会知道。按流程,接下来会由大力鬼王亲自带队,签发‘万鬼追魂令’,在全地府范围内搜捕钟浩然。”
“一旦被鬼王麾下的阴兵找到,当场格杀,魂飞魄散,绝无二话。”
苏念的心沉到了谷底。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墨小雨急声问道。
日游神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始终蹲在一旁、静静舔爪子的布欧,压低声音:“看在往日并肩作战的情分上,我给你们指条路——如果你们知道钟浩然可能在阴间哪个区域,立刻告诉我。在他酿成更大错误之前,或许还有补救的可能。”
“判官司的崔判官,与钟馗元帅有些交情。若我们能提前找到钟浩然,由我出面,或许能争取到‘押解回阳、从轻发落’的机会。毕竟他是钟馗后人,阴司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
“但前提是,”日游神一字一顿,“必须在他被鬼王的人找到之前。”
夜游神补充道:“而且,他不能在下面再惹事。若再伤阴兵、扰秩序,谁都救不了他。”
苏念沉默了。
他不知道钟浩然在哪。一点头绪都没有。
阴间有多大?浩瀚无边。黄泉路有多少分支?数以万计。一个生魂闯进去,如同水滴入海,怎么找?
“我们……不知道。”苏念苦涩地说,“他走之前,什么都没说。”
日游神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
“既然如此,我只能公事公办了。”他叹了口气,“我会在职权范围内,尽量拖延追捕令的下达,但最多只有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后,鬼王必定出动。”
“另外,”日游神看向苏念,眼神深邃,“我建议你们,最近不要有任何‘不该有’的想法。比如……试图潜入地府找他。”
苏念心中一凛。
“阴司已经加强了对所有鬼门关、阴阳缝隙的监控。这个时候擅闯,等于自投罗网。”日游神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苏念忽然开口。
日游神停下脚步。
“如果……”苏念艰难地问,“如果我们找到了他,怎么联系你们?”
日游神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的骨片,递给苏念:“捏碎它,我会有所感应。但记住,只能用一次,而且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
苏念接过骨片,触感冰凉。
“好自为之。”日游神最后看了他一眼,带着夜游神和阴兵队,走入重新打开的鬼门,消失不见。
济世堂内,一片死寂。
许久,墨小雨才颤声开口:“苏念……我们现在怎么办?”
苏念握着那枚黑色骨片,指节发白。
怎么办?
一边是生死未卜、正在被全地府通缉的兄弟。
一边是一个月后即将开始的墨门大典——那是调查黑袍人、黑色旗子、长生组织的关键机会,也是小雨必须履行的家族责任。
还有刘雯的死,鬼仙之战的余波,钟浩然体内的道魔归元力隐患……
千头万绪,压在心头。
林晚轻轻握住苏念的手,温暖柔软的触感传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告诉他: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布欧跳上桌子,“喵”了一声,用爪子推了推苏念的手,然后指向西南方向——那是蜀中唐门的大致方位。
唐雨薇飘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苏念,阴司那边……我会尽量打探消息。但我职位低微,能做的有限。”
苏念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几秒后,他睁开眼,眼中已经恢复了冷静。
“小雨,”他看向墨小雨,“墨门大典,还有多久?”
“五天。”墨小雨立刻回答。
“准备一下,我们按时出发。”苏念沉声道,“去蜀中,参加大典。”
“那浩然他——”墨小雨急道。
“我们现在去阴间找他,等于送死,也救不了他。”苏念打断她,语气坚决,“日夜游神给了十二个时辰,这期间,我们只能相信浩然自己的本事,相信钟馗元帅的名头能给他争取一些时间。”
“而我们要做的,是利用这五天,在墨门大典上找到线索——关于黑袍人、关于长生组织、关于那面黑旗的线索。”
“我有种感觉,”苏念的眼神变得锐利,“这些事情之间,或许有某种联系。黑袍人的手段像唐门,唐门与墨家同源,长生组织在收集阴魂和诡异法器……而浩然闯入地府,或许会意外触及某些秘密。”
“我们要做的,是在阳间打开突破口。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帮到他。”
墨小雨张了张嘴,最终重重点头:“我明白了。”
林晚也点头:“我跟你去。”
布欧“喵”了一声,表示同意。
唐雨薇犹豫了一下:“那……我回阴司,尽量打听消息。一有浩然的消息,我立刻通知你们。”
“有劳。”苏念拱手。
众人散去准备。
苏念独自站在堂中,看着窗外渐渐暗下的天色,握紧了手中的黑色骨片。
浩然,撑住。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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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地府某处。
钟浩然靠在一面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喘息。
他迷路了。
黄泉路的岔道比他想象的更多、更复杂。有些岔道走着走着,会突然消失;有些岔道会循环回原地;有些岔道则通往完全未知的区域。
他已经尝试了七条路,没有一条能找到“新魂登记处”或“鬼门关办事处”的标识。
反而误入了几个奇怪的地方:一片长满血色曼珠沙华的原野,花丛中沉睡者无数透明的亡魂;一条漂浮着无数苍白手臂的河流,手臂在水中缓缓摆动,如同水草;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磨盘,磨盘里传出凄厉的惨叫声,旁边立着牌子“拔舌地狱临时加工点”……
此刻,他所在的地方,像是一条古老甬道。两侧是斑驳的石壁,壁上刻着模糊的壁画,内容似乎是某种祭祀场景。甬道尽头有微弱的光,但不知通往何处。
体内的魔性力量还在缓慢吸收阴气,伤势恢复了一点点,至少不再吐血了。但力量依旧微弱,最多相当于第五境修士的水平。
“必须尽快找到雯雯……”钟浩然扶着石壁,艰难站直,“时间拖得越久,她可能就越深入阴司,越难找……”
他蹒跚着,朝甬道尽头的光亮走去。
没走几步,前方忽然传来脚步声。
不是亡魂那种虚浮的脚步,而是沉稳、有力、带着金属撞击声的步伐。
阴兵?
钟浩然心中一紧,立刻收敛气息,闪身躲进石壁的一道缝隙里。
几秒后,一队阴兵从光亮处走来。
他们穿着制式铠甲,手持长戈,步伐整齐,眼神凌厉。为首的是一个牛头人身的阴将,足有两米多高,肌肉虬结,鼻子上穿着铜环,手中提着一把沉重的鬼头刀。
“都给我打起精神!”牛头阴将瓮声瓮气地吼道,“判官司刚下的命令,有个阳间修士闯进来了,疑似钟馗元帅的后人!上面要求各关口严加盘查,一旦发现,立刻上报!”
“将军,那要是遇到了……抓还是杀?”一个阴兵问。
“废话!当然是抓!”牛头阴将瞪眼,“那是钟馗元帅的后人!你敢杀?抓活的,交给上面处置!”
“可是命令上说,此獠重伤城隍,危险性极高……”
“那也得抓活的!”牛头阴将压低声音,“我听说,崔判官已经去请示钟元帅了。在钟元帅发话之前,谁敢动他后人一根汗毛?”
阴兵们噤声。
队伍从钟浩然藏身的缝隙前走过,渐行渐远。
缝隙里,钟浩然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钟馗……老祖宗……
阴司已经知道是他了,而且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暂时不会下杀手。
这是好消息。
但坏消息是,全地府都在找他。想要在重重搜捕下找到刘雯,难如登天。
等阴兵走远,钟浩然从缝隙中钻出,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眼神闪烁。
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他想了想,撕下衣摆一角,咬破手指,用血在上面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符文——这是钟家特有的联络标记,只有钟馗及其直系后人才认得。
他将布条扔在甬道显眼处。
然后,转身朝着阴兵来的方向——那片光亮处,快步走去。
既然阴司在抓他,那他就主动现身,把水搅浑。
只有把动静闹大,才有可能在混乱中找到线索,找到雯雯。
至于后果……
钟浩然摸了摸怀中的一件东西——那是刘雯送他的护身符,一个简陋的、用红绳编织的小结。
“等我。”
他踏入光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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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个时辰,开始了。
阴阳两界,暗流汹涌。
墨门大典,即将开启。
而所有人的命运,都将在这场交织着生死、情义、阴谋与抉择的漩涡中,驶向未知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