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血浆。
钟浩然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在地面溅开一朵朵暗红的花。他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肩胛骨处有明显的凹陷——那是刚才城隍一记幽冥指留下的创伤,骨裂的疼痛如跗骨之蛆般啃噬着他的神经。
但他不在乎。
他唯一在乎的,是眼前这个挡在阴阳之间的神只。
城隍的状况同样糟糕。那身深青色官袍早已破烂不堪,右肩处被拘魂索洞穿的伤口不断渗出金色的神血,伤口周围萦绕着一层混沌色的诡异能量,那是道魔归元力的侵蚀,正疯狂破坏着他的香火神躯。他的乌纱帽歪斜,三缕长须沾染了尘土,威严的面容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两人隔着十米对峙,这十米的空间里,残留的能量余波如看不见的刀刃般切割着空气。
“让开。”钟浩然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我再说最后一次。”
城隍擦去嘴角溢出的金色血丝,眼神冰冷:“冥顽不灵!你以为击败本神就能见到她?阴司律法森严,就算你闯过本神这关,后面还有鬼门关、黄泉路、十殿阎罗!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死?”钟浩然笑了,那笑容扭曲而疯狂,“她死了,我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蓄力,他就这么拖着受伤的左臂,如同一条扑向猎物的受伤猛虎,朝着城隍猛冲过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拘魂索——那件法器还深深嵌在城隍肩头,两人通过这条锁链进行着无声的角力。他用的,是拳。
最纯粹、最野蛮、最不要命的拳头!
道魔归元力在他右拳上疯狂凝聚,混沌色的光芒扭曲了周围的光线,拳头所过之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爆鸣!
城隍瞳孔骤缩。他能感受到这一拳中蕴含的决绝——那是一种不惜同归于尽的疯狂!
“幽冥壁垒!”城隍左手急划,残存的香火愿力在身前凝聚成一面厚重的灰色盾牌,盾面上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古老神文。
“给我破!!!”
钟浩然的怒吼与拳头同时到达!
“轰——!!!”
震耳欲聋的爆响中,幽冥壁垒剧烈震荡,盾面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城隍只觉一股蛮横到不讲理的力量透过盾牌传来,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整个人向后滑退,双脚在地上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而钟浩然的右拳,指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盯着那面即将破碎的盾牌,左拳已经蓄势待发!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城隍又惊又怒,他从未见过如此不要命的打法。
“对,我就是疯了!”钟浩然咆哮,“从她死的那天起,我就疯了!”
左拳轰出!
这一次,幽冥壁垒彻底炸裂,化作漫天光点消散!
城隍闷哼一声,嘴角再次溢出金色血液,但他眼中也闪过一丝狠色——神只的尊严,不容如此践踏!
“既然你执意寻死,本神成全你!”城隍双手猛地合十,尽管右肩伤势让这个动作显得艰难而扭曲,“以吾辖地城隍之名,唤幽冥法则——镇魂棺!”
仓库的地面骤然塌陷!
不,不是塌陷,而是有无数的灰黑色雾气从地底涌出,这些雾气迅速凝聚、成型,在城隍身前化作一口巨大的、通体漆黑的棺椁虚影!棺椁表面镌刻着无数痛苦扭曲的面孔,发出无声的哀嚎,一股镇压神魂、禁锢生机的恐怖气息弥漫开来!
这是城隍权限内能调动的、最接近杀伐禁术的手段!虽然会极大消耗他的香火本源,甚至可能动摇神位根基,但此刻他已顾不上了!
钟浩然看着那口镇压而来的镇魂棺,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有种解脱般的快意。
“来啊!把我镇进去啊!”他大笑着,任由鲜血从嘴角流淌,“反正这阳间,我早就待够了!”
他不退反进,拖着残破的身躯,主动撞向那口镇魂棺!
“你……”城隍真的被震住了。他见过不怕死的,但没见过这么主动求死的。
就在钟浩然即将与镇魂棺接触的刹那,异变突生!
他体内,那一直与幽冥之力对抗的道魔归元力,突然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运转起来!不再是泾渭分明的道与魔,而是彻底融合、沸腾、燃烧!
“这是……”城隍脸色大变。
钟浩然的身体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纹路,这些纹路一半纯金,一半漆黑,此刻正疯狂地交织、融合,最终化为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暗金色!
他的气息,在这一刻突破了某种界限!
不是境界的提升,而是一种本质的蜕变——道魔归元力,在生死压力与极致执念的催化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开始“归元”!
“我要见她。”钟浩然的声音变得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神挡,杀神。”
他一拳轰出。
这一拳,没有声音。
不是真的没有声音,而是所有的声音都被这一拳吞噬了。暗金色的拳芒所过之处,空间仿佛被橡皮擦抹过,留下一道纯净的“无”。
镇魂棺与这暗金色拳芒接触的瞬间,没有爆炸,没有冲击,而是如同冰雪遇阳般,无声无息地消融、瓦解、消散!
“不可能!”城隍失声惊呼,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惧。
这一拳,已经触及了规则层面!这不是第七境中期修士该有的力量!
暗金色拳芒去势不减,直奔城隍面门!
生死关头,城隍爆发出全部潜力,疯狂调动辖地内残存的香火愿力,甚至不惜燃烧神躯本源,在身前布下了一层又一层防御。
“砰!砰!砰!砰!”
层层防御如纸糊般破碎!
最终,拳芒重重轰在城隍交叉格挡的双臂上!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
城隍的双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曲,金色神血如泉喷涌,整个人如同破布娃娃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仓库最里侧的墙壁上,将那面本就斑驳的墙壁撞出一个深深的人形凹陷!
“噗——”城隍喷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片的金色血液,气息瞬间萎靡到了极点。香火神躯濒临崩溃,神力几乎耗尽,连维持形体都变得艰难。
他输了。
输给了一个不要命的疯子,一个为情所困的痴人。
钟浩然缓缓放下鲜血淋漓的右拳,一步步走向瘫倒在墙角的城隍。他的状态同样糟糕,强行催动未完成的“归元”之力,反噬严重,七窍都在渗血,视线已经开始模糊。
但他还在走。
走到城隍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曾经威严无比、此刻却狼狈不堪的神只,嘶哑开口:“通道。”
城隍艰难地抬起头,金色的瞳孔中满是复杂:“值得吗?就算你闯进阴间,也未必能找到她。地府浩瀚,亡魂亿万,你一个生魂闯入,只会被无尽鬼差追捕,被黄泉法则侵蚀,最终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钟浩然蹲下身,染血的手揪住城隍的衣领,“开鬼门,或者,我杀了你,自己找。”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城隍知道,这不是威胁,这是陈述。
沉默良久,城隍惨然一笑:“罢了……本神修行三百年,今日竟栽在一个情痴手上……传出去,怕是沦为三界笑柄。”
他艰难地抬起还能动的左手,蘸着自己的神血,在虚空中画出一个复杂的符文。
“以此地城隍之权,开阴阳之隙……但本神警告你,鬼门一开,黄泉气息外泄,必会惊动更高层的阴司存在。你这一去,十死无生。”
符文完成,绽放出幽幽光芒。
仓库中央,空间开始扭曲,一道散发着无尽阴冷、死寂气息的古老石门虚影,缓缓浮现。石门紧闭,门缝中渗出令人心悸的灰雾,隐约能听到门后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哀嚎与锁链拖动声。
鬼门关投影。
“谢了。”钟浩然松开城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着鬼门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城隍忽然问道。
钟浩然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一个想见她的人。”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迈步,撞向那扇鬼门!
在身体接触到鬼门虚影的刹那,他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迅速淡化、消失。而鬼门虚影也随之缓缓闭合,最终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仓库内满目疮痍的战斗痕迹,以及瘫倒在墙角、气息奄奄的城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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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后。
一道白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掠入仓库,轻盈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布欧蹲坐在废墟中央,湛蓝色的猫瞳扫过四周,鼻子微微抽动。它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墙角那个金色血液几乎流干、神躯虚幻得快要消散的身影上。
紧接着,唐雨薇的魂体也飘了进来。当看到仓库内的景象时,她倒吸一口凉气。
太惨烈了。
整个仓库像是被十级台风蹂躏过,又像是被巨兽践踏过。墙壁布满裂痕和坑洞,地面没有一处完好,到处是焦黑的痕迹、深深的沟壑、以及已经干涸或正在干涸的暗红色与金色血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香火味、以及一种狂暴能量残留的焦糊味。
而城隍大人……唐雨薇几乎认不出那个瘫在墙角的身影。官袍破碎,乌纱掉落,双臂扭曲,浑身浴金,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
“城隍大人!”唐雨薇急忙飘过去,想查看伤势,却又不敢贸然触碰。
城隍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唐雨薇,又看到不远处那只静静蹲坐、却散发着令人心悸气息的布偶猫,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来晚了……咳咳……”
“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钟浩然呢?”唐雨薇急声问道。
“他……”城隍又咳出一些金色血沫,“进去了。”
“进去?进哪里?”唐雨薇一愣,随即想到什么,脸色骤变,“难道……”
城隍艰难地点了点头,看向鬼门曾经出现的位置:“他逼本神开了鬼门……闯进阴间了。”
“什么?!”唐雨薇失声惊呼,魂体都剧烈波动起来,“他疯了?!生魂闯阴间,这是重罪!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
“他不在乎。”城隍闭上眼睛,声音虚弱,“他在乎的,只有那个叫刘雯的女子。”
唐雨薇呆立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想过钟浩然会做傻事,但没想到会这么“傻”,这么决绝。
“那他现在……”她喃喃问道。
“不知道。”城隍摇头,“鬼门之后是黄泉路,但黄泉路有无数分支,通往阴司各个司衙、地狱、乃至轮回井。他会出现在哪里,本神也无法预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城隍睁开眼,看向唐雨薇,眼神严肃:“他的行为已经严重触犯阴司律法。擅闯鬼门,袭击正神,扰动阴阳秩序……任何一条都够他受尽酷刑。你现在最好立刻上报,通知判官司、阴律司,派出鬼差缉拿。否则,一旦他在阴间闹出更大乱子,连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唐雨薇脸色变幻不定。上报?那钟浩然就真的完了。不上报?纸包不住火,这么大的事迟早会被发现,到时候她这小小的鬼差恐怕也要跟着遭殃。
“大人,您的伤势……”她转移话题。
城隍苦笑:“香火神躯受损严重,需要至少十年静养才能恢复。至于神位……此次失职,恐怕会被降级惩处。”他顿了顿,看向布欧,“那位是?”
“是苏念的朋友,一位……妖王前辈。”唐雨薇斟酌着用词。
城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敬畏,对布欧微微颔首致意,尽管对方只是一只猫的模样。
布欧歪了歪头,轻轻“喵”了一声,走到鬼门曾经出现的位置,伸出爪子在地上嗅了嗅,然后抬头看向唐雨薇,又“喵”了一声。
“布欧大佬,您能找到他吗?”唐雨薇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布欧舔了舔爪子,缓缓摇头。阴间规则与阳间截然不同,即使它是第八境妖王,也无法轻易跨界追踪一个主动闯入阴间的生魂。
唐雨薇的心沉了下去。
而此刻,苏念、林晚、墨小雨三人,刚刚从刘雯的葬礼上返回济世堂。他们心情沉重,一路上沉默寡言,完全不知道,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在城西那个废弃仓库里,以一种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发生了。
钟浩然,已入阴间。
前路茫茫,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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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仰头望着天空,曾几何时在成为这一方城隍前他也像这个年轻人那样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热血,他回想起刚刚当钟浩然撞向鬼门的刹那,城隍看清了他的眼神。
那不是疯狂,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仿佛他奔赴的不是死地,而是归宿。
在鬼门关闭前的一瞬,城隍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很轻,却像烙印般刻在了城隍的神魂里:
“雯雯,别怕,我来找你了。”
就是这句话,让城隍在最后时刻,没有启动鬼门自带的防御机制——那足以将任何未经许可闯入者撕碎的幽冥法则。
他放了水。
尽管这会让他的罪责更重。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在钟浩然身上,他看到了某种早已在神职岁月中磨灭的东西——那种不顾一切的、纯粹的、足以燃烧生命的情感。
作为神,他本该维护冰冷的秩序。
但作为曾经的人,他心中某个角落,被触动了。
“值得吗?”城隍看着空荡荡的仓库,喃喃自语,不知是在问钟浩然,还是在问自己。
没有答案。
只有仓库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的喧嚣。
阴阳两隔,从此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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