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朱棣的中军帐内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和他沉重的呼吸声。帐外传来伤兵的呻吟和巡夜士兵的甲叶碰撞声,每一声都像锤子般敲在他的心上。案上的舆图被血水和汗渍浸透,代表己方兵力的黑色标记已被红色的敌军标识挤压得支离破碎——狼牙关失守的战报半个时辰前送到,吴良带着残部退守第二道防线,而胡大海的骑兵已经绕过侧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通往京城的粮道。
“陛下,该歇息了。”姚广孝端着一碗参汤走进来,袍子下摆沾着泥土,显然刚从各营巡查回来。他将汤碗放在案上,看着朱棣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声道,“连轴转了三天,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朱棣没有抬头,手指死死抠着舆图上的一处关隘标记,指节泛白:“歇息?等朱元璋打到帐门口,朕再歇不迟!”他猛地抬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华云龙的骑兵呢?不是说三日必到吗?这都第四天了!”
“恐是被廖永忠的部队缠住了。”姚广孝叹了口气,“朱元璋老谋深算,早就在通往战场的要道上设了伏兵。华将军想突破封锁,怕是要费些周折。”
帐帘突然被掀开,冷风裹挟着血腥气灌了进来。吴祯浑身浴血地闯进来,甲胄上还挂着几缕敌军的布条。“陛下,左翼撑不住了!周德兴的骑兵太凶,弟兄们快顶不住了,请求撤军!”
朱棣猛地一拍案几,青瓷碗被震得跳起,参汤洒了一地:“撤?往哪撤!身后就是京城,退一步就是亡国!”他指着吴祯的鼻子,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忘了当年跟着朕守北平的时候?几万残兵挡着李景隆五十万大军,那时候怎么没见你喊撤?”
吴祯被吼得一哆嗦,却梗着脖子道:“陛下,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们有民心,有粮草,可现在……”他看了一眼帐外,压低声音,“底下的弟兄们都在传,说太祖皇帝是真命天子,我们逆势而为,早晚要败……”
“放屁!”朱棣怒吼着抽出腰间宝剑,剑刃擦着吴祯的耳朵劈在案上,将舆图钉得粉碎,“谁再敢妖言惑众,朕先斩了他!”
吴祯脸色煞白,却依旧硬着头皮道:“陛下,不是弟兄们怕死,是……是看不到希望啊。三天丢了五座营寨,粮草只够撑两天,伤兵躺满了整个后营,连药都没了……”他说着,声音哽咽起来,“早上清点人数,跟着陛下从北平出来的老弟兄,已经折了七成了……”
朱棣的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看着吴祯脸上的泪痕,又看了看帐外摇曳的灯火,突然觉得一阵眩晕。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面孔在眼前闪过——那个总爱抢着扛大旗的小个子亲兵,那个能在马上开弓的神射手,还有那个总说打完仗要回家娶媳妇的伙夫……他们都没能活着看到今天。
“陛下。”姚广孝捡起地上的剑,递还给朱棣,“事已至此,怒也无用。依老臣看,不如收缩防线,集中兵力守最后三道关卡。只要撑到华将军到来,未必没有转机。”
朱棣接过剑,却没有插回鞘中,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剑刃。帐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兵刃相接的脆响。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不好了!后营的伤兵哗变了,说要……要投降!”
“什么?”朱棣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案几,“反了他们了!吴祯,给朕带人去镇压!谁敢投降,就地正法!”
“陛下不可!”姚广孝急忙拉住他,“伤兵本就心怀怨气,硬压只会逼他们彻底反水!不如……老臣去劝劝他们?”
朱棣甩开他的手,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帐外混乱的火光,突然觉得一股无力感从脚底升起。这些日子,类似的动摇越来越多——前天夜里,右翼的两个百户带着手下投奔了朱元璋;昨天,负责押运粮草的千总卷了剩余的粮食跑了;现在,连伤兵都要哗变……
“让开。”朱棣推开姚广孝,提着剑就往外走。他要去看看,那些曾经跟着他喊着“清君侧”的弟兄,如今是怎么背弃他的。
后营的空地上,数百名伤兵拄着断矛残剑,围着几个试图弹压的亲兵怒目而视。有人举着烧红的烙铁,有人挥舞着带血的绷带,乱糟糟地喊着:“我们不打了!”“投降太祖皇帝去!”“朱棣不顾我们死活,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
朱棣站在营门口,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一名独臂的士兵看到他,突然红着眼冲上来:“陛下!您看看弟兄们!腿断了的,眼瞎了的,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凭什么还要我们卖命?”
朱棣的目光扫过那些残缺的肢体,那些渗血的伤口,那些绝望的眼神。他突然想起当年在北平,也是这样一群人,冻得瑟瑟发抖,却举着刀喊着要保家卫国。那时候他对他们说,只要打赢了,就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朕知道你们苦。”朱棣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沙哑,“粮草,朕已经让人去催了,最迟明天就到。伤药,朕把亲卫营的份例给你们调过来。”他举起剑,指向远处朱元璋的大营,“但你们记住,投降换不来活路!朱元璋是什么人?他连跟着他打天下的功臣都能杀绝,会放过我们这些‘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