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屹耳朵里灌满风,听不到乌鸦的哀叫之声,手攥着缰绳,两眼瞪着官道,借着如霜般的月光,夹紧马腹,不停打马,一路狂奔。
没有见到队伍。
他一颗心在胸膛里不断地翻跟头,忐忑不安。
没有在馆驿停留?
连夜行军,还是在外扎营?
他心中涌起一股惧意——他怕琢云一去不复返,怕和琢云分离。
假如没有琢云,他可能因为弑父而毁掉人生,可能在铺子里画画,备受母亲、大姐、父亲的唾弃,可能沉溺于杀死野鸭、野狗、野猫,可能因为打架,住进牢房,日复一日,不见天日,可能像常青一样,废、寝、忘、食——他会陷入在嫉恨中,嫉恨蓬勃的生命,嫉恨朝阳、飞鸟、游鱼,嫉恨欢声笑语,嫉恨别人的快乐。
但现在他在营房里,身心锤炼的坚实,内心有滂沱的力量,有狂热的激情,随时呼之欲出,都是因为琢云的强硬。
他身体开始痛,脖颈、肩膀、腰背都开始酸痛,大腿内侧摩擦的灼热,身体变得格外沉重,仿佛稍微一停歇,就再不能启程,马也露出颓像,喷出一团一团的白气。
热汗一直淌进脖子里,他挺直后背,继续前行,月上中天时,他听见铎铃声,随后看到一家馆驿,廊下灯火通明,照着无数条人影站在石阶下方,人群前是两辆马车。
燕屹无力勒马,马仍然在道路上疾冲,眨眼间,连人带马都冲到馆驿前方,这回看清了外面的人——琢云,琢云身前是擅长拍马、能言善辩、能屈能伸的刘童,琢云身边是傅利,身后是白显章、驿卒,以及敞开的大门。
此次冀州一行,吏部任长霞暂知京都府尹,刘童前往冀州和谈,十万金要十年和平,互不干涉,严禁司只负责押送朝廷汇票。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燕屹,琢云忽然出手,一把攥住缰绳,向前疾纵几步,凌空上马,坐到燕屹后方。
她单手将缰绳挽短两圈,将马头拉向右侧,双腿重重压住马腹,黄花马急停在馆驿前方道路上,做人立,昂首嘶鸣,随后落地。
琢云滚鞍下马,燕屹摔落在地,仰面朝天,瘫软在地,累的面无人色,两手虚握,还维持着握缰绳的姿势,张嘴大喘气,一边喘,一边无声发笑,向琢云伸出一只手。
琢云伸手攥住他,将他拉起来,人群中传出一声突兀的、清冷的、骄矜的声音:“燕统领,这是擅离职守,还是行军失序?”
燕屹倚着琢云,循声看去,就见李玄麟负手而立,手中攥着一串佛珠,背对着他,话说完,才慢慢转身,居高临下地看向燕屹——看他搭在琢云肩膀上的手,勾起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像井底浮上来的一股暗流。
刘童站在李玄麟身侧,微微躬身,悄然看李玄麟神色,见了这种不善的笑,打起万分精神,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开口,以免被炮火殃及。
燕屹松开琢云,站稳脚跟,本已经干涸的力量再次积蓄,他转身从马背上取下包袱,大大咧咧看向李玄麟:“敢问郡王,擅离职守如何,行军失序又如何?”
李玄麟看向刘童:“刘府尹熟读《刑统》,告诉他吧。”
刘童一个激灵,向李玄麟拱手:“是,非战时擅离职守,徒一年,行军失序,大杖三十。”
琢云没看李玄麟:“燕屹也在行军名册之中。”
她看傅利:“燕屹行军失序,大杖三十。”
傅利垂首应下。
李玄麟提起衣摆,拾阶而上,进入馆驿大门,身后刘童紧紧跟随,内侍鱼贯而入,手中各捧箱笼,一路送到后院去。
傅利瞪一眼燕屹,小心翼翼看向琢云:“统领,真杖啊?”
“杖。”琢云说完就往里走,只留下一个背影。
傅利用力一拍燕屹的肩膀,拍的人往前一个踉跄,骂道:“发什么疯?活腻了?”
他一边骂一边揪着燕屹往里走:“一天不揍你,你就浑身长刺!大杖三十,你大点声音喊,让郡王听见!”
“我的马——”
“会有人去喂!”
燕屹不辩解,把包袱和招文袋取下,挨杖的时候咬着口中木条,宁死不出声。
偏不让李玄麟听!
杖完,纵然白显章手下留情,他臀腿也是皮开肉绽,口中木条咬出两排带有血丝的牙印。
白显章叫两个人把他架起来,弄到屋子里去擦药,打开他的包袱翻找一通:“全是万应膏?”
他摇头让人去自己屋里取药,揭开上衫,脱掉裤子,从快行手中接过刀伤药药粉简单粗暴一撒,随后在床边坐下,把燕屹往里面挤了挤:“不在京都享福,追都要追到这里来受罪,你离不了你二姐?”
燕屹闻着有霉味的被褥,侧着头,瓮声瓮气:“离不了,给我擦点万应膏。”
伤痛他能忍受,但被褥上的霉味刺鼻,让他焦躁。
“我不是你的小厮。”
“十文。”
“来了大爷。”
白显章抠开万应膏,涂到燕屹人中、额头上,自行从招文袋中数出十文钱:“大爷擦洗吗?不贵,一百文。”
“嗯。”燕屹闻着气味清新的万应膏,疲惫地闭上眼睛,忍住腹中饥饿,沉沉睡去。
翌日寅时末刻,晨雾清冽,地上结着一层硬霜,冻的人缩头缩脑,天还未亮,馆驿已经活了过来,快行三三两两出没,去厨房领一碗粥、两张饼,燕屹趴在床上,动弹不得,白显章见钱眼开,把饼喂到他嘴里:“你坐太平车。”
“燕统领吃了没?”
“和永嘉郡王、刘府尹吃香喝辣,昨天晚上不知道哪个官送了螃蟹来,永嘉郡王竟然不吃,燕统领有口福了。”
“她不吃螃蟹。”
“她也不吃?那刘府尹和傅正将会吃到横着走。”
他酸气冲天,“嗯”的一声,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他们不仅武功招式一样,吃饭时不紧不慢的姿态也差不多,就连口味也相差无几。
“永嘉郡王也去冀州?”
“不去。”
燕屹笑了一下。
白显章喂着喂着,把剩下半块饼塞进自己嘴里,出门去喊人来扛燕屹,喊完之后,打了个硕大的喷嚏:“越走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