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的颠簸将高德从浅睡中唤醒。他睁开眼，舷窗外已是夜幕低垂，但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的灯火将这片天空映照成一种温暖的橙红色。跑道灯在视线中快速掠过，像一条流动的光河。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已经抵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当地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一分，地面温度二十八摄氏度……”
机舱广播中传来空乘柔和的中英文播报。高德坐直身体，透过舷窗看向外面。停机坪上，远处航站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灯光，“北京”两个汉字在夜色中清晰可见。
回家了。
这三个字在他心中轻轻落下，却激起千层波澜。
七年前离开时，他是怀揣梦想的青涩少年；七年后归来，他是身负期望的NbA全明星、中国男篮的核心之一。机场的廊桥、行李转盘、接机大厅……这一切本该熟悉，此刻却因肩上的重量而显得陌生又庄严。
取了行李，走出海关。接机口外的人比想象中多。高德一眼就看到了中国篮协的工作人员举着写有他名字的牌子，旁边还站着两位穿着国家队训练服的年轻人——是队里的年轻后卫陈江华和前锋周鹏，特意被派来接机。
“德哥！”陈江华眼尖，先挥手喊了出来。
高德拉低帽檐快步走过去，与两人简单握手。篮协的工作人员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性，姓李，自我介绍是后勤保障组的副组长。
“高德，一路辛苦了。车已经在外面等着，直接送你去奥运村。”李组长说话干练，“姚明交代了，让你今晚先好好休息，明天早上再参加全队合练。”
“谢谢李组长。”高德点点头，跟着他们走向专用通道。
即使走了特殊通道，仍有一些眼尖的旅客和工作人员认出了他。手机拍照的咔嚓声在身后响起，有人小声议论：“是高德！”“真是他！回国打奥运了！”“好高啊……”
高德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这不是故作高冷，而是他清楚，从现在开始，每一分精力都要用在刀刃上。
黑色的公务车驶出机场，汇入北京夏夜的车流。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新建的高架桥、灯火通明的商业区、街头随处可见的奥运标语和福娃形象。2008年的北京，为了这场盛会已经准备多年，整座城市都沉浸在一种节日般的兴奋与紧张中。
“变化真大。”高德轻声说。
坐在副驾驶的李组长回头笑道：“可不是嘛，就等你回来看看了。奥运村那边条件很好，你们男篮住的楼位置最佳，安静，离训练馆也近。”
大约四十分钟后，车子驶入奥运村区域。经过严格但高效的安检，最终停在一栋乳白色的公寓楼前。楼不高，但设计现代，阳台上挂着各代表团的旗帜——高德看到了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
他的房间在五楼，一室一厅的公寓套间，简洁而舒适。墙上贴着奥运村服务指南，桌上摆着欢迎果篮和一张手写卡片：“欢迎回家，高德。——中国男篮全体”
放下行李，高德走到窗前。窗外是奥运村的中心广场，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但广场上依然有不少各国运动员在散步、聊天。不同颜色的队服，不同肤色的面孔，在灯光下汇成一道独特的风景。远处，鸟巢体育馆和水立方的轮廓在夜色中清晰可见，灯光勾勒出它们梦幻般的造型。
这就是奥运会。
真实的、触手可及的奥运会。
手机震动，是姚明发来的信息：“到了？我在608，有空过来坐坐。”
高德回复：“马上到。”
608房间的门虚掩着。高德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姚明熟悉的声音：“进来。”
推门进去，姚明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似乎是比赛录像。他看到高德，摘下眼镜，露出笑容。
“阿德，坐。”姚明指了指对面的沙发，“时差怎么样？”
“还好，飞机上睡了一会儿。”高德坐下，环顾房间——布置和他的差不多，但桌上堆满了更多的资料和录像带。
“那就好。”姚明合上电脑，认真地看着高德，“首先，欢迎回来。其次，我得跟你说说现在队里的情况。”
姚明的语气让高德也坐直了身体。
“集训开始两周了，整体状态在往上走，但问题也不少。”姚明掰着手指，“第一，后卫线的压力。刘炜很努力，但面对欧美强队的全场紧逼，我们控球还是吃力。陈江华有速度，但经验不足。”
“第二，锋线的投射。朱芳雨和王仕鹏的外线是我们的生命线，但他们最近手感有起伏。防守端，我们对欧美强壮小前锋的办法不多。”
“第三，”姚明顿了顿，“内线轮换。我、你、阿联、大郅，这四个人是优势，但也是压力。尤纳斯教练（时任中国男篮主教练）的想法是，我和大郅主打，你和阿联作为机动力量和第二阵容核心。但这意味着你和阿联要适应更多的外线角色，特别是在我下场的时候，你需要承担一部分组织任务。”
高德认真地听着，这些他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但从姚明口中说出来，分量完全不同。
“我明白，姚哥。”高德点头，“在国家队，我服从任何安排。需要我打组织，我就打组织；需要我得分，我就得分。”
姚明欣慰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阿德，这次奥运会，对你的要求可能比在NbA更高。因为在这里，你不是唯一的核心。我们有我，有阿联，有大郅，有刘炜……我们是团队，但外界，特别是球迷和媒体，会对你抱有特别的期待。这种期待，有时候是动力，有时候是负担。”
“我准备好了。”高德说得平静，但每个字都重如千钧。
姚明看了他几秒，点点头，换了话题：“明天上午九点，全队合练。尤纳斯教练可能会先让你适应，不会上太大强度。但下午的战术会议，你要认真听。国际篮联的规则、裁判尺度、对手特点，都和NbA不一样。”
“对了，”姚明想起什么，“阿联这两天训练特别拼，你知道为什么吗？”
高德摇头。
“他说，在NbA，你是他队友；但在国家队，他不能输给你。”姚明笑了，“良性竞争，这是好事。”
又聊了会儿，高德起身告辞。回到自己房间，他并没有立刻休息，而是打开行李箱，拿出那件红黄相间的中国队队服。
队服是全新的，胸前的“中国”二字用金色丝线绣成，在灯光下微微反光。背面是他的名字和号码——7号。这是他自己选的吗？高德回忆了一下，好像是篮协征求他意见时，他下意识说出的数字。7，在NbA是他在灰熊的号码，但在这里，它有了不同的意义。
他将队服摊在床上，久久凝视。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易建联：“德哥，听说你到了？明天训练场见，我可不会手下留情。[酷]”
高德笑了，回复：“等着你。”
洗完澡躺下时，已经接近凌晨一点。高德关掉灯，但窗外的光依然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他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
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闪现着画面：明天训练场上会见到哪些面孔？尤纳斯教练会布置什么战术？第一次全队合练会是什么感觉？那些在cbA征战多年的老将们——刘炜、朱芳雨、王仕鹏、杜锋——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这个“海归”？
还有阿联，那个在雄鹿队一起打过夏季联赛的年轻人，现在已经是国家队不可或缺的内线支柱。他们之间的默契无需多言，但姚明说的“良性竞争”确实存在。这是好事，高德想，压力催生进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七点，生物钟准时将他唤醒。高德起床洗漱，换上简单的训练服，下楼去吃早餐。
奥运村的运动员食堂大得惊人，能同时容纳数千人用餐。高德一进去，就被各种语言、各种肤色的运动员包围了。他取了餐盘——中餐区有豆浆油条包子，西餐区有面包牛奶麦片——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
刚吃了几口，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哟，起这么早？”
抬头，是王治郅。这位中国男篮的老将、曾经的“追风少年”，如今更多了一份沉稳。
“大郅哥。”高德起身。
“坐坐坐。”王治郅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下，“昨晚到的？时差还没倒过来吧？”
“还行，睡得不错。”
王治郅打量着他，笑道：“几年不见，更壮了。在NbA没少吃苦吧？”
“值得。”高德简短地回答。
“是啊，值得。”王治郅喝了口豆浆，眼神有些深远，“我当年……算了，不提了。这次奥运会，是我们这批人最好的机会，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我，姚明，还有李楠、张劲松那几个老家伙，都拼了命了。阿德，你年轻，但你的担子一点不轻。”
“我明白。”
“明白就好。”王治郅拍拍他的肩，“走吧，该去训练馆了。尤纳斯那老头，最讨厌迟到。”
两人一起走出食堂。清晨的奥运村空气清新，路上已经有不少运动员在晨跑。路过篮球训练馆时，高德看到几个非洲国家的球员已经在场地上热身，他们的弹跳和爆发力让人侧目。
中国男篮的训练馆在另一栋建筑里。推门进去，高德听到了熟悉的篮球撞击地板的声音，闻到了汗水与地板蜡混合的气味。
场地上，已经有不少队友在热身了。姚明正在罚球线练习投篮，易建联和杜锋在练习挡拆配合，刘炜带着陈江华、张庆鹏几个后卫练习运球过障碍。
“高德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所有训练都停了下来。二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门口。
高德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主教练尤纳斯·卡兹劳斯卡斯——那位立陶宛籍的严厉教头——从场边走过来。他个子很高，头发花白，眼神锐利如鹰。
“高德。”尤纳斯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叫出他的名字，伸出手，“欢迎。”
“教练好。”高德握住他的手。
“你的情况，姚和我详细介绍过。”尤纳斯说话直截了当，“脚踝恢复得怎么样？”
“已经可以参加完整训练。”
“好。”尤纳斯点头，“今天上午，你先跟队进行基础训练，适应节奏。下午战术课，你要认真学习我们的体系。在国际赛场，个人能力重要，但体系更重要。明白吗？”
“明白。”
“去吧，热身。”尤纳斯挥挥手，又对助理教练喊，“阿的江，带他做拉伸！”
训练开始了。
高德跟着助理教练阿的江做了一套完整的动态拉伸。然后是全队的绕场跑、防守滑步练习、传球训练。这些基础内容对高德来说并不难，但他注意到，国家队的训练节奏和侧重点与NbA确实不同——更强调团队配合的默契，更注重防守轮转的纪律性。
半小时后，尤纳斯吹哨，召集所有人围成一圈。
“今天，我们终于全员到齐了。”尤纳斯扫视着每一张面孔，“姚明，王治郅，易建联，高德，刘炜，朱芳雨，王仕鹏，杜锋，李楠，张劲松，陈江华，张庆鹏，周鹏，王磊，丁锦辉。”
他一个一个念出名字，每念一个，那个人就挺直脊背。
“从今天开始，到奥运会结束，我们不再是一个个名字，我们是一个整体。”尤纳斯的声音在训练馆里回荡，“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八强！”有几个年轻队员喊道。
“不够。”尤纳斯摇头，“在家门口，我们要创造历史。具体目标，教练组会告诉你们。但现在，我要你们记住一件事——”
他停顿，目光如炬：“在场上，你们代表的是中国。十四亿人的眼睛在看着你们。这份重量，你们要扛得起。”
训练馆里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现在，”尤纳斯拍了拍手，“五人一组，全场攻防。高德，你到红队，打控卫。”
高德愣了一下。在国家队打控卫？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是。”
分组对抗开始。
红队阵容：高德（控卫）、王仕鹏（分卫）、朱芳雨（小前）、易建联（大前）、王治郅（中锋）。
蓝队阵容：刘炜（控卫）、陈江华（分卫）、杜锋（小前）、丁锦辉（大前）、姚明（中锋）。
高德持球推进过半场。防守他的是刘炜——这位国家队多年的主力控卫，虽然身高和运动能力不如NbA级别的后卫，但防守经验丰富，下手极快。
高德没有急于突破，而是观察队友跑位。王仕鹏从底线借易建联的掩护绕出，高德手腕一抖，球精准地传到。王仕鹏接球就投——
“唰！”三分命中。
“好球！”场边的助理教练喊道。
转换进攻，蓝队由姚明低位要球。王治郅全力顶防，但姚明的身高体重优势明显。他转身勾手，球进。
高德再次持球。这次刘炜贴得更紧，同时陈江华有意识地收缩，随时准备协防。高德敏锐地捕捉到易建联从弱侧空切，一个击地传球，球从刘炜脚边穿过，准确地送到阿联手中。阿联接球暴扣！
“传得漂亮！”易建联回头对他竖起大拇指。
训练继续进行。高德逐渐找到了感觉。他发现，国家队的队友们虽然个人能力与NbA球员有差距，但战术素养极高，跑位默契，而且每个人都愿意分享球。姚明在高位策应的能力甚至比一些NbA中锋还要出色，王治郅的投篮手感依旧柔和，朱芳雨和王仕鹏的三分威胁巨大……
当然，问题也存在。面对姚明领衔的蓝队内线，红队的篮板保护明显吃力；防守端，面对刘炜和陈江华的轮番冲击，高德需要适应国际篮联更宽松的防守尺度；全队的退防速度也需要提升……
但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
重要的是，高德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纯粹的篮球快乐。在这里，没有合同谈判，没有商业代言的压力，没有媒体日复一日的质疑。有的只是一群穿着同样队服的人，为了同一个目标，在训练馆里流汗、碰撞、呐喊。
上午的训练在十一点半结束。尤纳斯做了简短总结，特别表扬了高德的传球视野和易建联的空切意识，但也指出了防守沟通不够、退防散漫等问题。
“下午两点，战术会议室见。”尤纳斯说完，转身离开。
队员们开始收拾东西。姚明走过来，用毛巾擦着汗：“感觉怎么样？”
“很好。”高德说的是真心话，“大家都很拼。”
“这才刚开始。”姚明笑了，“等战术课，你就知道尤纳斯那老头有多‘魔鬼’了。他的战术板，比联邦快递论坛球馆的还复杂。”
两人并肩走出训练馆。门外，阳光正好。
奥运村的林荫道上，几个其他项目的中国运动员认出了他们，远远地挥手致意。一个练体操的小姑娘鼓起勇气跑过来，红着脸说：“姚明哥哥，高德哥哥，能签名吗？”
姚明弯下腰，温和地说：“可以啊，但我们没带笔。”
高德从训练服口袋里掏出一支记号笔——他总是习惯带一支。两人在小姑娘的笔记本上签了名。
“谢谢！奥运加油！”小姑娘抱着笔记本，开心地跑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高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一个仰望球星的孩子。如今，角色互换，他成了被仰望的人。
“压力来了吧？”姚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嗯。”高德承认，“但也是动力。”
回宿舍的路上，高德收到了高圆圆的信息：“第一天训练怎么样？”
他想了想，回复：“很好。找到了打篮球最纯粹的快乐。”
很快，回复来了：“那就好。保持这种感觉。晚上有空视频吗？想听听奥运村的故事。”
高德笑了：“好。晚上见。”
推开房间门，他将训练服扔进洗衣篮，走进淋浴间。热水冲刷着身体，带走训练的疲惫。
闭上眼，他仿佛又看到了训练馆里的画面——姚明稳健的勾手，易建联暴扣后兴奋的吼声，王仕鹏三分命中后握拳的庆祝，还有尤纳斯教练在场边挥舞战术板的大喊……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
奥运会，真的开始了。
而他，已经身在战场。
洗完澡出来，高德站在窗前。中午的阳光洒满奥运村，各国旗帜在微风中飘扬。远处，鸟巢体育馆巍然屹立，像一座等待英雄的城堡。
他拿起手机，拍下窗外的景色，发了一条简单的朋友圈：
“就位。中国男篮，全力以赴。”
配图是窗外飘扬的五星红旗。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高德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只是高德。
他是中国男篮的7号。
他是十四亿期待的一部分。
他是五环之下，那个必须挺身而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