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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骨师 第234章 德妃的遗物

绘心苑内的温暖,如同一个脆弱却坚韧的茧,暂时将外界的风雨与血腥隔绝。萧绝拥着云芷,在那份通过契约传递的宁静中,近乎贪婪地汲取着久违的、属于“生”的平和。背部的伤痛和内腑的紊乱,在金丹药力和这份心绪的双重作用下,渐渐趋于稳定。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宫里的内侍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靖王府。没有喧哗的仪仗,只有一辆覆盖着青布的普通马车,以及几名沉默寡言、气息内敛的侍卫。他们带来了皇帝的又一道口谕,以及……几口沉甸甸的、散发着陈旧檀木气息的箱笼。

“陛下有旨,德妃娘娘生前旧物,理应交由靖王殿下保管,以慰思念。”为首的内侍声音恭谨,低着头,不敢多看萧绝一眼。太后之事虽未公开,但宫闱之内没有真正的秘密,尤其是他们这些贴近权力中心的内侍,更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低气压和皇帝对靖王那份复杂难言的愧疚。

萧绝站在绘心苑的院中,晨露打湿了他的衣摆。他看着那几口被侍卫小心翼翼抬进来的箱笼,刚刚平复下去的心潮,再次被搅动。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如同被钉住了一般,落在那些因为年代久远而颜色暗沉、边角甚至有些磨损的箱子上。

母妃的……遗物。

十年了。自母妃去后,她生前居住的宫殿便被封存,里面的一切,都凝固在了十年前的那个瞬间。他从未主动要求去开启,不是不想,而是不敢。那里面承载的回忆太多,太暖,与后来十年的冰冷和仇恨形成了过于残酷的对比。

如今,它们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内侍和侍卫完成任务后,便无声地退了出去,仿佛生怕多停留一刻,就会沾染上什么不祥的气息。

院子里只剩下萧绝,以及听到动静、披衣出来的云芷。

晨光熹微,勾勒着箱笼沉默的轮廓,也勾勒着萧绝脸上那复杂难辨的神情。有渴望,有畏惧,有深入骨髓的思念,也有被真相刺痛后的余悸。

云芷走到他身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她能通过契约,感受到他此刻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情绪波动。

许久,萧绝才缓缓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寒气,迈开了脚步,走向那几口箱笼。

他蹲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拂去最上面一口箱笼锁扣上的灰尘。那锁扣是黄铜的,已经失去了光泽,上面还残留着内务府的标记。

他没有钥匙,也不需要。手指微微用力,那老旧脆弱的锁扣便“咔哒”一声,应声弹开。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才缓缓掀开了箱盖。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干燥香料以及一丝极其淡薄、却仿佛穿越了时空的、独属于母妃的温柔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箱子里,并非他想象中的珠宝首饰、华服丽裳。

映入眼帘的,是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各种颜色和质地的布料。最上面的,是几件非常小巧的、用柔软棉布缝制的婴儿衣物,针脚细密,上面还用彩线绣着憨态可掬的小老虎、小鲤鱼图案——那是他的生肖。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触碰上那件绣着小老虎的肚兜,布料因为岁月而有些发脆,但那上面的刺绣,却依旧鲜亮。他能想象出,母妃在灯下,怀着怎样的期待与爱意,一针一线,为尚未出生的他准备这些。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往下翻。

下面是稍大一些的孩童衣袍,用料更好些,有绸缎,有细棉,款式从蹒跚学步到启蒙读书,尺寸在一点点变大。每一件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仿佛不是存放了十年,而是昨天才刚刚叠好放进去。

四季的衣裳,从盛夏的薄衫到寒冬的棉袄,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件明显是练武时穿的劲装,肘部和膝盖处都细心地用同色布料加固了。

一直翻到箱底,是几件已然是少年体量、却显然还未完工的衣袍。一件月白色的锦袍,只缝好了大半只袖子,针还别在上面,丝线篮也放在一旁,仿佛它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继续。

一件玄色镶银边的骑射服,只差最后的收边……

萧绝的手指抚过那未完工的针脚,抚过那别着的、已经有些锈迹的银针,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一箱……整整一箱……全都是母妃……亲手为他缝制的,从出生,到他长大成人,每一个阶段的衣裳。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参与他无法陪伴的成长吗?

是在想象着他穿上这些衣服时,会是怎样的模样吗?

可她终究……没有等到他穿上这些衣服的那一天。

箱子最底下,还有一个略小的、用紫檀木凋花首饰盒。他打开它,里面没有珠宝,只有一叠用丝线捆扎好的、微微泛黄的信笺。

他解开丝线,拿起最上面的一封。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在角落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太阳——那是他幼时,母妃教他画的第一个图案。

他抽出信纸,上面是母妃那熟悉而娟秀的字迹,只是越到后面的信件,字迹越发显得无力,甚至有些歪斜。

【绝儿,今日天气晴好,御花园的牡丹开了,很是艳丽。你若在,定会喜欢。母妃给你新做了一件春衫,用的是江南新贡的云锦,等你回来试试合不合身……】

【绝儿,边关苦寒,你要照顾好自己。母妃近日精神不济,给你做的冬衣怕是赶不及在你生辰前完成了,只能先托人将护膝和手套带去……】

【绝儿,母妃可能……等不到你回来了。不要难过,不要恨。好好活着,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母妃给你准备的衣裳,都在箱子里,一年四季的,应该……能穿到及冠了……及冠礼的礼服,母妃怕是……绣不完了……】

【绝儿……我的孩子……母妃……好想你……】

信笺在这里戛然而止,最后的字迹被一滴早已干涸、晕染开来的泪痕模糊。

“噗通——”

萧绝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他死死攥着那叠信笺,将它们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书写之人最后的温度。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着,大颗大颗滚烫的液体,砸落在陈旧的信纸和他紧握的拳头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十年了。

他以为母妃是病弱的,是郁郁而终的。

却从未想过,在她生命最后的、被邪术一点点蚕食的艰难岁月里,她还在强撑着病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为他准备着未来,规划着他的人生,将对儿子所有的爱与不舍,都缝进了这一针一线,写进了这一字一句。

而那恶毒的诅咒,不仅剥夺了她的生命,更剥夺了她亲眼看着儿子穿上这些衣裳、长大成人的权利!剥夺了她完成那件及冠礼服的微小愿望!

云芷站在他身后,看着那跪倒在地、压抑着巨大悲恸的背影,看着那满箱承载着深沉母爱与无尽遗憾的衣物,她的眼眶也忍不住湿润了。

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通过契约,将那份宁静平和的心绪,更加温柔、更加包容地传递过去,如同无声的溪流,试图包裹住那颗正在被巨大悲伤碾碎的心脏。

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有些痛苦,必须亲身经历。

有些泪水,必须肆意流淌。

唯有如此,那冰封了十年的伤口,才能在彻底的宣泄后,真正开始愈合。

晨光渐渐明亮,洒满院落,也照亮了那箱承载着十年时光与母爱的遗物,照亮了那个跪在其前、仿佛要将十年份的泪水一次流干的亲王。

仇恨或许可以找到目标去报复。

但爱与遗憾,却只能由时间,慢慢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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