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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骨师 第232章 《十年的释然》。

深秋的黄昏,风里带着刮骨的寒意,卷起宫道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朱红色的、已然贴上内廷封条的宫门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碎的叹息。

慈宁宫。

这座曾经象征着后宫至高权柄、香火鼎盛、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宫殿,此刻像一头被抽走了嵴梁的巨兽,匍匐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死寂,凋零。侍卫早已撤走,只留下空荡荡的宫苑和紧闭的宫门,那上面的封条,是皇室给予这段肮脏往事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注脚。

萧绝独自一人,立于宫门之外。

他没有穿亲王袍服,只是一身素净的玄色常服,身形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苍凉。背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内腑的震荡也未完全平复,但这些肉体上的痛苦,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翻涌的万分之一。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像,赤红的眼眸早已褪去了昨夜的疯狂与杀意,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无尽疲惫与空茫的复杂神色。

十年了。

从他懵懂无知地跪在母妃冰冷的身躯前,感受到那彻骨的寒意开始,到今天,站在这里,看着害死母妃的元凶之一被彻底打入尘埃。

整整十年。

这十年里,支撑他活下去、支撑他在尸山血雨中搏杀、支撑他在朝堂诡谲中周旋的,除了与生俱来的责任,便是那刻骨铭心、日夜灼烧着他的恨意与不甘。他恨天道不公,恨命运无常,恨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夺走他至亲的黑手。

他无数次在梦中惊醒,脑海中是母妃病榻前苍白憔悴的容颜,是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笑意、最终却只剩下痛苦与不舍的眼眸。他发誓要找出真相,要让凶手付出代价。

现在,他做到了。

真相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丑陋得令人作呕。凶手之一,那个他曾经需要恭敬请安、口称“母后”的女人,已经变成了一个被邪气侵蚀、囚禁在冷宫最深处、生不如死的怪物。

恨吗?

当然恨。那恨意已经融入了他的骨血,即便仇人伏法,也无法轻易抹去。

但除了恨,还有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虚无。

原来,他恨了十年的“命运”,并非虚无缥缈,而是源于如此具体、如此卑劣的人心。源于那可笑的嫉妒,病态的权欲,以及那令人齿冷的、视人命如草芥的残忍。

这真相,比他想象的更加不堪,更加令人……疲惫。

母妃那样一个鲜活、温暖、与世无争的人,她的生命,她的笑容,竟然终结于如此肮脏的阴谋之下。这让他觉得,自己这十年绷紧的弦,这十年燃烧的恨,在这一刻,仿佛都失去了最初那股支撑着他的、纯粹的力道。

一阵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

没有回头,通过那微弱却清晰的契约联系,他也知道是谁。

云芷。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外面罩着厚厚的狐裘,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唇上没有多少血色,走路还需要微微倚靠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枯枝做杖。她昏迷了一天一夜,刚刚醒来,不顾太医的劝阻,执意寻到了这里。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一同望向那座死寂的宫殿。她的目光清澈而平静,仿佛能包容下他此刻所有的混乱与荒芜。

寒风卷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她也只是微微瑟缩了一下,没有动弹。

许久,萧绝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沙砾磨过:

“十年……我一直在想,母妃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是如此……不堪。”

他的声音里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云芷微微侧头,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轮廓,看着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痛楚与空茫。她没有试图去安慰,也没有去评价那场肮脏的阴谋。她只是抬起没有拄杖的那只手,轻轻、却坚定地,握住了他垂在身侧、冰冷而僵硬的手。

她的指尖还带着伤后的冰凉,但那接触的瞬间,却仿佛有一股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暖流,透过契约,缓缓渡了过来。那不是内力,不是药力,而是一种无声的陪伴,一种超越了言语的理解。

萧绝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那僵硬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最终,却反手握住了她那微凉纤细的手指,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我曾经以为,”他继续说着,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扇宫门,仿佛在对着那冰冷的门扉倾诉,“只要找到凶手,杀了他们,母妃就能瞑目,我……也能得到解脱。”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可现在……凶手找到了,也付出了代价……为什么……我心里却像是被挖空了一块……更空了……”

云芷握紧了他的手,声音很轻,却像一缕清风,试图拂去他心头的尘埃:

“因为恨意,有时候……是活着的凭依。”

萧绝猛地转头,看向她。

云芷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温柔而通透:“殿下恨了十年,这恨意支撑着您走过最艰难的路,它已经成了您的一部分。如今骤然失去这个目标,自然会觉得空茫。”

她顿了顿,目光也转向那扇宫门,语气变得更加沉静,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但德妃娘娘若在天有灵,她最希望看到的,绝不是殿下您永远被仇恨束缚,活在痛苦与空虚里。”

“她希望您活着。”

“好好地活着。”

“带着对她的思念,带着她赋予您的品格,去看她来不及看的山河,去经历她未能经历的人生。”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一点点渗透进萧绝那冰封而混乱的心湖。

“殿下,您已经做到了您能做的极致。您为她找回了公道,撕开了阴谋,让罪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云芷转过头,再次看向他,清澈的眼眸里映着他复杂的面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德妃娘娘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安息……”

萧绝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再次投向那座死寂的宫殿,又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记忆深处,那个会在阳光下对他温柔微笑、会偷偷带他去御花园扑蝶、会在他犯错被父皇责罚时,偷偷塞给他蜜饯的、温暖的身影。

母妃……

她真的……可以安息了吗?

那个善良的、与世无争的、最终却死于最恶毒阴谋的女子……

一阵更大的寒风吹过,卷起漫天枯叶,扑打在宫墙和门扉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萧绝闭上眼睛,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胸腔里那翻涌了十年的、混杂着仇恨、痛苦、不甘与迷茫的炽热岩浆,似乎在这句话和这阵寒风中,开始慢慢地、一点点地冷却,沉淀。

恨,不会消失。

那十年的岁月,那失去至亲的痛苦,早已刻入灵魂。

但,或许……他可以尝试着,将这份恨意,与对母妃的思念一起,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不再让它如同毒火般日夜灼烧自己,而是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力量。

为了母妃希望他“好好活着”的愿望。

也为了……身边这个,在他最绝望、最混乱的时刻,依旧默默陪伴,试图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来的女子。

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空茫与疲惫依旧存在,但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被泪水洗涤过的清明与坚定。

他紧了紧握着云芷的手,那力道,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珍惜。

“回去吧。”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那么干涩,“这里风大,你伤还没好。”

云芷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

两人并肩,转身,缓缓离开了这座承载了太多罪恶与痛苦的宫殿。

身后,慈宁宫依旧死寂地矗立在暮色中,宫门上的封条在风里微微颤动。

但前方,长街的尽头,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正顽强地穿透云层,洒下些许微弱却温暖的光亮。

十年的执念,并未完全消散。

但它所带来的枷锁,似乎在那一刻,有了一丝松动的痕迹。

释然,或许不是遗忘,而是带着所有的伤痕与记忆,选择继续向前。

而路的尽头,不再只有仇恨冰冷的反光,还有……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属于“生”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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