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乡村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原本还算宽敞的老屋院子,随着孩子们像雨后的春笋般一个个窜起来,显得越来越逼仄,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一种看不见的紧张感。
张山背着他那旧工装改的书包,刚和两个姐姐从十里外的村小放学回来。一进院门,就感觉气氛不对。
奶奶赵琳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抹眼泪,爷爷张柄则黑着一张脸,蹲在院角的老梨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也化不开他眉心的疙瘩。
母亲李英在厨房里忙碌,锅碗瓢盆的声音比平时响了不少。
“妈,咋了?”张芸放下书包,小声问李英。
李英擦了擦手,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你大伯和大伯母……想分家。”
“分家?”张山仰着小脸,对这个词还不太理解,但看大人们的脸色,也知道不是好事。
这时,大伯张峻和大伯母王芬从他们住的东厢房出来了。
大伯张峻是村里小学的老师,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此刻脸上也有些不好看,眼神躲闪。
大伯母王芬快人快语,嗓门也大,双手叉腰,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王芬:“爹,妈,不是我们不孝顺,您二老看看,这屋子就这么大,鸣小子在省城跟着他爹读书不算,家里还有芸丫头、芹丫头、山小子,眼看着都大了,男女有别,总不能一直挤在一个大通铺吧?我和峻子也想再要几个孩子,这……这转不开身啊!总不能让我们两口子一直睡在隔出来的那小半间里,连个转身的地儿都没有!”
爷爷张柄猛地磕了磕烟袋锅,发出刺耳的“梆梆”声,闷声道:“挤?以前更挤的日子都过来了!三年困难时期,一大家子八口人挤在两间漏雨的草棚子里,不也熬过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力气往一处使,有啥不好?分了家,人心就散了!”
奶奶赵琳抬起泪眼,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芬啊,这一大家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有啥不好?分了开,生分……我这心里头,空落落的。”
王芬撇撇嘴,声音又拔高了些:“妈,话不是这么说。树大分枝,人大分家,老古话都这么讲。再说了,川子一家四口,加上山小子算五口,我们这也算两家,分开过,各人负担各人的,也清静。省得有人说我们占了弟弟家的便宜,或者他们占了我们的光。”
她说这话时,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刚从屋里走出来、穿着半旧工装、刚休假回来的父亲张川。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父亲张川,他看了看大哥大嫂,又看了看父母,沉默了一会儿,拳头微微攥紧又松开,开口道:“大哥,大嫂说的……也有道理。孩子们大了,是需要空间。爹,妈,分就分吧,怎么分,听您二老的。我和英子,没意见。”
这句话像是一锤定音。爷爷张柄深深叹了口气,脊梁似乎瞬间被抽走了力气,又弯了几分。奶奶的哭声大了起来,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呜咽。
接下来的几天,老屋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大人们关起门来在堂屋开了好几次会,声音时高时低。
张山扒在老旧门板的缝隙上偷看过一次,只见昏暗的煤油灯下,爷爷、奶奶、父亲、大伯四人围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八仙桌旁。
桌上摊着一张粗糙的黄纸,奶奶不时用帕子擦眼泪,爷爷的脸色铁青,父亲和大伯都低着头,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听到一些激烈的只言片语穿透门板:
王芬尖利的声音:“……这房子!东边三间正房归我们!我们家人多,西边那两间矮的,加上后来搭的灶披间,归老三!公平合理!”
李英微弱但坚持的反驳:“大嫂,东边房朝阳,地基也高……西边房潮,冬天冷……”
张峻试图打圆场,但声音底气不足:“……都少说两句,听爹妈的……”
张柄沉闷如雷的声音:“……粮食对半分!按人头算!谁也不许亏了谁!”
王芬立刻接上:“……猪!那头半大的肥猪归我们!小的那头崽子归老三!我们家人出力喂得多!”
张川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大嫂!那猪崽是开春英子抱来的,一直是英子在喂养!”
“……账!欠队里的那些工分钱,分摊!凭啥让我们一家扛?” 这是王芬不依不饶。
提到最关键的问题时,屋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奶奶赵琳看着两个儿子,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猛地一把抱住站在旁边的大儿子张峻的胳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我……我跟老大!峻子是老师,吃国家粮,端铁饭碗,芬子……芬子也孝顺……” 她说这话时,不敢看小儿子张川一眼。
爷爷张柄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像枯井一样看了看大儿子,又看了看小儿子张川,最后目光落在懵懂扒在门缝、睁着大眼睛的张山脸上。
他布满皱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砸在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