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晨雾萦村锁旧庄,铁牛声里别爹娘。
枣担压肩承岁月,溪桥立语定纲常。
粗言两句藏真意,素心一片抵华章。
此去人生千万里,父训如灯照路长。
1978年的初秋,马尔康师范学校的报到通知攥在离翁手里已有些时日。家里的柴垛堆得比屋檐还高,母亲连夜缝的布书包里,除了换洗衣物和那本翻得卷边的新华字典,还多了个蓝布小包——里面是父亲用粗线缝的夹层,藏着卖柴剩下的七块钱,还有一张母亲画的简易路线图,从泾川县到马尔康,每一个换乘点都用红笔圈得清清楚楚。
出发前一天夜里,堂屋的煤油灯亮到很晚。父亲蹲在灶台边,帮离翁检查行李,翻出那袋玉米面窝头时,突然皱了皱眉:“太少了,路上要走两天,不够吃。”说着就转身往粮仓走,从瓦罐里舀出半袋麦面,母亲赶紧找来干净的粗布,缝了个新布袋装进去。“麦面比玉米面顶饿,到了学校别省着,不够了就给家里写信。”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手里的针线却没停,在布袋口缝了个结实的活结。
离翁看着父母忙碌的身影,鼻子一酸。他知道,那半袋麦面是家里留着过年的,平时舍不得吃,如今却全给了他。“爸,妈,不用带这么多,学校有食堂,我有钱。”他说着,把那七块钱掏出来,想塞回母亲手里。
父亲却按住了他的手,把钱重新塞进书包夹层:“食堂的饭哪有家里的实在?钱要省着花,万一有个急用呢?”他顿了顿,又说,“明天我送你到县城,正好去趟供销社,给你买块肥皂,再带个搪瓷缸子,在学校用得上。”
第二天凌晨四点,天还没亮,院门外就传来了“突突突”的声响——是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队长特意安排来送离翁去县城的。父亲背着离翁的帆布包,手里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扁担,率先走出院门。离翁跟在后面,看着父亲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肩膀比平时更沉了些,裤脚沾着晨露,在煤油灯的微光里泛着湿痕。
村里的邻居们也起得早,王大爷、李婶都站在村口,手里拿着自家的东西:李婶塞给离翁一把炒花生,说“路上解闷”;王大爷递来个布包,里面是两个烤红薯,还冒着热气。“离翁啊,到了学校好好读书,将来当老师,给咱村争光!”王大爷的声音在晨雾里格外响亮,引得其他邻居也跟着附和,原本冷清的村口,瞬间热闹起来。
拖拉机的铁斗里铺着新割的稻草,软乎乎的,像家里的土炕。父亲把帆布包放好,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煮鸡蛋,还带着体温。“路上吃,别饿着。”他只说了这五个字,声音有些沙哑,却让离翁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在那个鸡蛋要攒着换盐、换煤油的年代,这两个鸡蛋,是家里好几天的开销。
拖拉机缓缓开动时,母亲突然追了上来,往离翁手里塞了块手帕,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梅花。“想家里了就看看,记得写信。”母亲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流,离翁赶紧点头,怕自己一开口也哭出来。
拖拉机驶出村口,邻居们的身影渐渐模糊,晨雾却越来越浓,把山路裹得严严实实。父亲坐在离翁身边,手里依然攥着那根枣木扁担——这根扁担陪了他三十年,春耕时挑粪,秋收时担谷,扁担中间的位置被磨得光滑,泛着暗红色的光,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到了县城,先去车站问清楚去马尔康的车,别跟陌生人走太近。”父亲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平时话不多,尤其是在离翁面前,更是很少说教,可今天,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学校里人多,跟同学处好关系,别吵架,有事多让着点。”“食堂的饭要是不合胃口,就自己买点米,用搪瓷缸子在炉子上煮,记得多喝点水,别上火。”
离翁一一应着,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楚。他知道,父亲说的这些,都是他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的话,只是平时没机会说出口。拖拉机颠簸着前行,稻草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气息,萦绕在鼻尖,离翁突然觉得,这条路好像走得特别慢,又特别快——慢得想让时间停在这一刻,快得怕转眼就到了分别的地方。
驶出约莫两公里,前面出现了一座小木桥,桥下的溪水哗哗地流着,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溪面上映出细碎的光斑。父亲突然喊了声“停车”,然后跳下车,对离翁说:“你也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离翁跟着父亲走到桥中间,溪水在脚下流淌,带着山间的清凉。父亲转过身,双手握住离翁的手腕,他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布满了老茧,力道大得让离翁有些疼。离翁抬头看他,发现父亲的眼睛里有什么在晃动,像是晨光里的露珠,又像是藏了多年的心事。
“二娃,我不送你到县城了,接下来的路,你得自己走。”父亲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像是怕被风吹走,“爹没读过书,不会说啥大道理,但有两句话,你得记一辈子,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