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深信风水,燕京地势西高东低,勋亲贵戚多选择上风上水的西边建园子,这倒不是说东边不好,那是通漕码头,仓场重地,商人财货扎堆,因此,京师有了“西贵东富”之说。
天朝士大夫耻于竞财嗜利,将商贾而富者,归为弃农趋末之贱类,故而,富商宅院多在东城,官员宅邸多在西城,又叫“西贵东贱”。
东西两城和中间的皇城,即内城,加上外城,就是我大明的京师了,皇城外围约18里,横亘中央,市民往来娱乐消遣甚是麻烦,于是天海楼、西施阁顺应人心,四城均设有分号。
西城分号后院中厅里,八仙桌上荤素菜蔬摆满,锅底银霜炭烧得正旺,嫩薄的小肥羊肉片在火锅里咕嘟嘟翻滚,白烟升腾,满屋飘香。
王天赐扯开袍领,抹一把头汗,夹个香菇丢锅里涮涮,顺手端起外甥斟上的岭南春,仰脖子抽干,筷子拨拉着火锅,嘴里叽歪:
“啥鸡扒海龙肉,又老又柴,忒难吃了,特么不愧有个海老翁的名号,还是风羊火锅地道!”
“装啥老饕呢,吃过千年太岁、吃过恒河福寿螺、吃过大补核能倭国海鲜咩?”
张昊斜一眼小舅,搁下温酒注子,夹一筷头凉调萝卜丝送嘴里细嚼。
其实也难怪小舅埋汰,鲸鱼肉不好吃,天海楼海鲜火锅也不鲜,根本比不上入秋膘肥之际宰杀风干的羊肉,可是挡不住人们猎奇心理呀,香料不要钱似的堆上去,谁吃了不挑大拇哥?
不过自打进京,那些在海外朝思暮念的家乡美味,便与他无缘了,不知是天干上火还是气机盈满,他老毛病又犯了,酒肉辛辣进肚子就流鼻血,食量严重下降,都特么快瘦成皮包骨了。
王天赐对外甥的怪话早已免疫,两盘子涮羊肉扫光,配菜也吃得七七八八,解开袍带窝进交椅里,点燃烟卷,又埋怨道:
“送出去恁多股票,你到底咋想的?连安大疤瘌那个狗日都给,他算个啥鸡扒玩意儿,你咋不送我几万两银子花花?”
“我每日食不甘、寝不安,你给我添啥乱呢,这些勋贵不喂饱、不说我的股票好,等两京交易所开张,谁敢买,你来买?
圣上一个子儿都不出,死死的盯着海外收益,明年肯定运不回恁多财货,除了卖掉公司,发股票搞集资,我还有啥办法?”
张昊满嘴瞎话,看一眼昏沉天色,起身道:
“走,我送你回去,顺便去看看姥姥,我想她老人家了。”
王天赐拎起椅靠上的皮裘披上,踉踉跄跄出厅,瞅瞅乌沉沉的天空,顺手搂住外甥肩膀,见这小子拧着眉头,笑了一声,感慨道:
“看你愁的,要不跟我去绿翘楼见识见识?泄泄火,小舅保证你吃嘛嘛香。”
“滚远点。”
张昊一把推开他,让人去雇轿子。
王天赐醉醺醺来到大街上,嘴里兀自叨逼叨:
“你也不小了,不是小舅说你,罢了,当初那门婚事,嗝~,特么谁能想到呢,蔡会元还记得不?赵祖鹏靠女儿攀上老太尉,蔡茂春削尖脑袋做了赵祖鹏上门女婿,老太尉死了,赵祖鹏下狱,蔡茂春外谪,呵呵呵呵······”
锦衣卫缇帅陆炳逝世之事,张昊听裘花说了,据太尉府传出的消息,很可能是为嘉靖试丹,中毒暴毙。
他没理会小舅,拎上门墩媳妇递来的伴手礼,弯腰坐进轿子。
流光容易把人抛,白了黑发,老了少年,如今门墩、小曾、石步川、白展堂等人都已成家,与姚老四一家子一样,在京师安家定居。
他在姥姥家歇一夜,一早回天海楼,让满姑儿子小曾把礼物给唐、李二位老师,还有高太监送去,吃了两个小笼包,按时去西苑报到。
中午从西苑出来,顺路拐去报馆,原打算晚上去唐老师家混饭,结果与裘花聊嗨了,没能收住,当夜住在报馆,一早依旧去西苑候着。
接连去了西苑五日,这天下午出来安乐堂,一个小太监追上来,说圣上金口玉言:
“爱卿万里奔波不易,为国好生将养身体。”
呵呵,圣上终于想起俺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辛苦了,再也不用来打卡矣。
张昊扑地跪倒,变成磕头虫,朝精舍方向叩谢天恩。
连着一个星期,他给朱道长说了很多,主题始终围绕华夷秩序,核心即海权,朱道长貌似听进去了,毕竟从大明立国至今,海禁政策虽演变甚多,但总的趋势,却是越来越松。
眼下商品经济发展,资本主义萌芽初兴,东南沿海海商势力日益增多,且借牙行等改革,搞禁品私贸,市舶司从包办一切到权限丧失,本属于国家的巨额财税,流入士绅口袋。
从满喇加运回的财货账簿,就是铁证,朝廷困于南倭北虏外患,最缺啥?钱!他相信朱道长会开海,十三行也就名正言顺了,至于朝廷会不会大刀阔斧、大杀特杀,绝无可能。
资本主义是啥?是金权,是陆商、海商、官员,是包括皇室腹心,即勋亲贵戚的整个士大夫阶级,只要朱道长不愿意像正德一样暴死,就得妥协,这个大趋势的催化剂是葡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