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幺娘捏着广窑仿钧釉蛋壳茶盅细品浅酌,手指在铁力木书案上轻叩,有一下没一下的,恍若沉醉于香味两绝的茶韵之中。
可那沉沉的叩击声,在张昊听来,就跟敲木鱼一般,每一记都在他心头回响。
“我要下南洋。”
笃笃的木鱼声仍在继续,没有停息的意思。
他的思绪有些乱,心里有很多话想给妻子诉说,一时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伏案揉着脑门,不知为何,想起南宋词人陈亮那首称雄一代的《登多景楼》。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自六朝王谢至今之庙堂统治阶级,无一不是为门户谋利的刍狗,眼中没有天下,绝无苍生,只能无数次重蹈朝代兴替的历史周期律覆辙。
历史从未过去,只是在不断的重复,而今大明面对的实质是五千年未有之巨变,坐视海疆沦丧,才导致后世中国被重重岛链死死地锁住。
可国家民族话题太飘渺,没法跟妻子掰扯,他只能讲门户私计,毕竟这才是看得着的利益。
“郑和七下西洋,在海外建了许多补给站,海图航线秘密难免泄露,后来西夷扬帆来到南洋诸岛,巧取豪夺,依旧不满足。
弱肉强食乃兽类铁律,西方夷畜试探大明几回,不敢再贸然动武,便扶持倭国信教大名和汉奸徽商汪直之辈,借力打力。
葡夷本身没有货物,它用南洋抢来的大米香料之类同明国贸易,再利用丝绸香料与西夷诸国和倭国换银子,是无本买卖。
据说弗朗机铜炮很不错,我在千户所见过一个葡夷铁炮,竟然用铁条套箍做炮管,极易炸膛,可取之处是子母装填速射。
因此葡夷才会采买佛山铁料和火器,长此以往,明国铸铁造炮技术也保不住,南洋不缺铁,兵强马壮之后,定会打上门来。
布鲁托吹嘘说,弘治年间(1492年),葡夷邻国西班牙在美洲奴役土民采银矿,年产十余万斤,这可是数百万两银子啊。
中国货与西班牙银,每两年一往返,中途还要搜集各港口的财货,这条价值无计、流淌黄金的航线,本是我大明海上丝路。
你去过呆蛙没?就是鸡笼、小琉球,知道葡夷国土多大么?也就两个鸡笼大小,百万人口,撑破天,南洋只有五千兵力。
蕞尔小国,独霸黄金海路,它凭啥?它配么?我要是灭了这五千夷畜,你猜霍韬、李待问、方静斋之辈,会不会叫我爷爷?”
这小子的野心,果然大得没边儿!
松江渔场、南下船队和千余坊丁,以及被内府霸占的东乡皂坊、善心大发的辽东赈灾、借机成立的松江船厂,甚至包括来香山做官,毋庸置疑,都是他精心算计的结果。
幺娘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顿觉毛骨悚然,这小子分明是要造反!?
蛋壳盅里的茶水泛起波纹,她抬手倒进嘴里,努力压下澎湃心潮,面无表情道:
“缴获清单拿来我看。”
“你不是看过么?钥匙在书架第一格的书本下面。”
幺娘执壶斟茶,淬着锐利冰寒的眸光瞥了过去,蹙眉之际,眼底染了一层不满和嗔怪。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女人真的难养,张昊牢骚满腹,去取钥匙开柜子,把报告拿给她。
缴获清单上的条目和数字映入眼帘,幺娘的眉心紧锁,那张因瘦削显露出棱角的清俏脸庞,似有严霜覆落,散发着寒浸浸的阴冷。
“除非你把货物和船只还给方家,才有足够的时间去筹备下南洋,否则嘉会堂要下死手。”
“单单拿下鱼老碗便死伤近半,还不说其它,想要回货物,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幺娘总是忍不住想要讥讽他,轻嗤道:
“方静斋不会和你玩过家家,你以为海盗会驾船上门等着你来炸?”
“谅他们不敢把事情闹大,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有刺客,我有鸟枪,再说了,不是有你在么。”
幺娘气得笑了。
“放宽心,只要你舍得功名利禄,我不介意带你去做海盗。”
感动总是在不经意间,张昊心里暖洋洋的,觉得自己没有爱错人。
“什么功名利禄,与姐姐相比,都是浮云!”
幺娘叹口气,仰靠在斑竹圈椅里,蹙眉半天,缓缓说道:
“货是从方家手里没的,方静斋自然要负责,沿海大窝主都是官宦士绅,方家却不同,祖辈吃的海上饭,其实就是海盗。
闽粤但凡吃海上饭的,无人不知方家大名,倭寇也要看方家脸色,你以为齐白泽够厉害,他和方静斋比起来,还差得远。”
“原来方家是海盗出身,能混到今日地步,还真是了不起。”
张昊递上蛋壳盅,疑惑道:
“倭寇为何要听他的?”
幺娘抿一口香茗说:
“不是早就给你说过么?官兵闻风丧胆的倭寇一文不值,要多少有多少,不但听他的,还怕他。
方家闻名海上时候,五峰船主汪直不过是个小商人,同样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