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东门外,火药坊工地。
无数匠人像蚂蚁一样,攀附在日新月异的土木建筑之上,锛凿斧锯与铁锤瓦刀交相飞舞,挑运砖瓦泥灰和吊装檩梁的号子声此起彼伏。
正值午后未初,明晃晃的日光火辣炙热,铁匠炉的刺鼻黑烟随风弥漫,若非岭头林木萧瑟,河岸野草衰败,几乎让人怀疑这是入夏了。
吴阿二面色焦急,跟着一个坊丁,在鳞次栉比的工棚里穿梭,终于在制弓匠棚下找到知县大老爷。
张昊在给弓弦做拉伸定型处理,他把一根编织好的弦索固定在夹具上,递给旁边的学徒,拎起木架上的皮包挎上,来到对面茶棚。
厚厚的油纸包裹里,是大尖屿送来的各类文书,除了战况报告、斩获清单、口供之类,还有海道、市泊诸衙开具的各色出海凭票。
张昊大略翻看一遍,收进随身挎包,询问浪里飘派来的信使几句,交代道:
“鱼老碗留之无益,罪大恶极者一并处决,其余发往西山采石场,换防事宜去找刘骁勇安排。”
吴阿二称是,跟着带路的坊丁匆匆离去。
张昊又去河边铁匠炉那边待了一会儿,这些人的手艺实在让他无语,闷闷不乐返城。
以前他看不上家里人手,总觉得他们蠢,如今两下对比,老万那些匠作简直就是大师、
他日盼夜盼,松江船队迟迟不来,眼下只能利用手头的资源凑合,心里难免烦躁。
“午饭吃了没?怎么不开心的样子,谁惹你生气了,说出来让本夫人开心一下。”
日暖风恬,宝琴在西花厅打牌,看见他路过月门,跑过去嘘寒问暖,拉扯他斜挎的鼓囊囊皮包检查,全是文书,蹙眉捂鼻子道:
“怎么有股臭味,又钻哪去了?”
弓弦原材料是动物筋腱,制作过程有去除油脂环节,气味自然销魂,张昊望向花厅,池琼花和芫荽站在廊下,遥遥给他屈膝施礼。
“让池大姐明日去工地做事,找刘骁勇就行。”
宝琴露出蜜汁微笑,抱住他胳膊嘤嘤。
“少见的水蛇腰吔,你舍得?”
张昊斜眼,低声贱笑道:
“留下铺床叠被也好,她走动时候简直要命,我再没见过这种勾魂的腰身韵致。”
“就知道你放她出狱不安好心!”
宝琴陡地竖眉立目,九阴白骨爪还没来得及掐上去,便被他挣脱逃掉。
张昊冲洗一番,换身贴里,过来书斋,把大尖屿送来的资料审阅一遍,两腿翘上书案,望着窗外那挂四季常青的金银花藤蔓,不觉便陷入沉思。
他的清岛计划并非一帆风顺,费青负责黄粱岛海域,开局便遇到了麻烦。
银涌角、三灶岛良田数百顷,土民有海贼撑腰,历任知县收不到分毫田税。
费青深夜登岛,定点抓捕贼首,却被土民围住,又没法大开杀戒,被迫向马宝山求救。
浪里飘负责西边海域,大尖屿倒是一举拿下,然而贼赃暴露的问题,令他骨寒毛竖。
大尖屿港口库仓的众多走私货物中,存储量最大的竟然是铁锭和火器,而且种类多样。
有仿制葡夷佛朗机炮的子母铳、明国守城将军炮、散射百子铳。
有熟铁锻打的单兵火器鸟铳,以及标准化的三钱铅弹。
还有生铁壳体加火药分层填充的自犯炮(地雷)、水底龙王炮(水雷)。
贼首供认,货主是羊城方家,此乃扯淡,鱼老碗的根底,早就被马宝山摸清,这厮是方家走狗,方家是大窝主不假,却非货物拥有者。
受禁海令限制,海外倭夷商人无法进入内陆,内陆商人也无法出海,这就需要方家之类的大窝主出面,打通官私渠道,由鱼老碗此类走狗或渔民百姓蹈海赴险,来达成交易。
大尖屿送来的各类文书和出海票据上,频繁出现嘉会堂的印章,这是佛山的民炉行会,会首是以善制广锅而闻名天下的李氏家族族长,岭南首富李待问,民间称之为铁船王。
广锅尽人皆知,就连北地鞑子也为它发疯,大明铁锅等同后世芯片,朝廷凭借它,就能把诸夷拿捏得死死滴,不过这位以锅发家的岭南首富,名声烂大街,无他,通倭走私。
当年葡夷扶持第一代海贼王许栋,利用倭寇兴风作浪,在双屿港开府建衙,拥有走私船队的李待问博了个铁船王名号,然后就被朱纨带兵活捉,在背后大佬帮助下才捡条命。
双屿险死还生,李待问貌似长了记性,不再亲自下海,而是玩起远程操纵代理人套路,可惜他手中的证据,扳不倒李待问,即便此獠亲口承认走私军火,他也奈何不了对方。
岭南首富、嘉会堂会首,这背后代表的不仅仅是岭南实业集团和海商利益,也代表着军工背景和庙胜之策,还是那句话,只要广锅是朝廷拿捏四夷的利器,李待问就倒不了。
李待问不倒,倒的就是他,所以他赶在冬季季风降临、大尖屿存货山积、下南洋走私船队未发,来了个雷霆一击,这么做,不是与佛山一众铁业家族掰腕子,打个招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