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滨海省省城，按察使司衙门后院的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檀香袅袅，烛火通明，将室内昂贵的红木家具和书架上的典籍映照得一片温暖祥和。然而，这份祥和却无法驱散苏青绫眉宇间那凝聚不散的悲愤与激动。
苏青绫风尘仆仆，衣衫虽经整理，仍能看出长途跋涉的痕迹，脸颊也因海风和内心的激荡而微微泛红。她站在宽大的书案前，身体绷得笔直，正对着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滨海省按察使张启汉。
张启汉身着常服，面容儒雅中带着久居官位的威严，目光锐利而沉稳。他听着苏青绫急促的叙述，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桌面。
“……张叔叔，您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有多危急！”苏青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波澜壮阔又血腥惨烈的一幕，“我们的船刚离开南邦县海域不久，正试图绕过那片常见的倭寇巡弋区。天色有些阴沉，海面雾气朦胧。就在那时，我们听到了！战鼓声、喊杀声、还有火铳和弓弩的呼啸声，从远处传来！”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描述更清晰：“我看到……至少有四五艘倭寇的快船，围攻着两艘咱们的海船！那两艘船看起来不像军船，更像是民间自组的船队，桅杆上挂着的旗帜很杂乱，但他们在拼命！真的在拼命！”
苏青绫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我看到一位身穿白色劲装的青年将军正在率船队去支援，说是有一位叫张超的将军正在率军与倭寇作战……”
张启汉默默地听着。
苏青绫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冲动和仇恨：“张叔叔！我和倭寇有不共戴天之仇！您知道的！我爹娘、我苏家满门……都毁在他们手里！我苦练这一身武艺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多杀几个倭寇，告慰亲人在天之灵吗？！当时我就想立刻让船冲过去！哪怕力量微薄，也要助那些勇士一臂之力，多杀一个倭寇也是好的！但是，我带着阿兰，我要保护她，实在没办法……”
说到最后，她的眼眶已然泛红，那刻骨铭心的家仇和眼前所见的热血景象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燃烧殆尽。
张启汉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多少变化，唯有在听到苏家惨案时，眼底掠过一丝深深的悲愤与无奈。他等苏青绫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青绫，你的心情，叔叔完全理解。苏家的仇，也是我心中的一根刺，每每想起，亦是痛心疾首。”他先安抚了一句，但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严肃甚至有些冷硬，“但是，你当时若真的冲过去，非但不是帮忙，反而是送死……”
“叔叔！”苏青绫急道，“他们需要帮助！那些人是以性命在抗击倭寇啊！”
“帮助？”张启汉轻轻哼了一声，摇了摇头，带着一种久历官场、看透世事般的淡漠，“青绫，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可知在东南沿海，像这样所谓的‘抗倭义勇’、‘民间义师’有多少？多如牛毛，但绝大多数，不过是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苏青绫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向敬重的张叔叔，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刺进了她的心里。那些在海上浴血搏杀的身影，竟然被如此轻蔑地评价？
“没错，就是乌合之众。”张启汉肯定地道，语气没有丝毫缓和，“他们或许有一腔热血，但缺乏训练，纪律涣散，装备低劣，战术更是谈不上。往往凭一时血气之勇，冲动行事。朝廷并非不抗倭，但抗倭须有章法，讲谋略，依靠大军调度、坚城利炮，步步为营，岂是凭这些散兵游勇的匹夫之勇能成事的？”
他看着苏青绫逐渐变得苍白和难以置信的脸，继续冷静地分析，更像是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后辈：“你若加入他们的行列，就算你武功高强，能杀几个倭寇，然后呢？你能改变战局吗？更大的可能是把你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张启汉的话语逻辑清晰，思虑周全，完全是从大局和她的安全角度出发。然而，这番话听在满腔热血、身负深仇的苏青绫耳中，却字字冰冷，句句刺耳。
尤其是“乌合之众”那四个字，反复在她脑海中回荡，将她心中对那些英勇搏杀之人的敬意和同情击得粉碎，转而化为一种被侮辱般的愤怒。
她一直视张启汉为最亲近的长辈，是父亲去世后唯一的依靠和指引。她从未想过，在她心中代表着正义和力量的张叔叔，竟然会如此评价那些正在前线流血牺牲的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懑冲垮了她的理智。她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利起来，第一次用如此不敬的语气对张启汉说话：
“乌合之众？！张叔叔，您怎么能这么说他们？！”苏青绫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闪烁着泪光和怒火，“是！他们可能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他们的装备可能很破旧，他们可能只是一群普通的渔民、船工！但他们没有退缩！他们在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对抗凶残的倭寇！他们在保护他们身后的家园和亲人！这难道不是最宝贵的勇气吗？”